倒是有朋友生了小孩後,上門去探望時,吃過當地阿嬤煲的豬腳薑。此地風俗,凡坐月子的女人必須每天都吃豬腳薑,裏麵還放薑醋蛋,做法和我們的糖醋排骨有點像,漿汁甜稠,吃多了有點膩人,可當時我初嚐時,隻覺得大為驚豔。也許是因為,那是第一次嚐到了廣東人親手做的家常菜。
我是喜歡上人家裏吃住家飯的,這點可能是受父母影響,他們都是熱情爽朗的人,最愛留人吃飯,也愛去別人家做客。幼年時,我最愛往隔壁家的義奶奶家裏跑,她家小孩多,一年四季都蒸有甜酒,也就是一般所說的醪醩,小小的我總是一到她家裏就往桌子邊跑,嘴裏還喊著:“義奶奶,上甜酒——”慈眉善目的義奶奶聞訊就會端出一碗甜酒來,印象中她總是笑眯眯的,從未厭煩過我的嘴饞。
讀初中那會兒,我常常去爸爸的同事劉老師家吃飯,一度甚至留在她家裏睡覺,在同吃同宿中和她的兩個女兒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劉老師舉家嗜辣,所有炒菜都是重油重辣,她炒的辣子炒雞要放兩種辣椒,幹辣椒用來調味,新鮮紅辣椒用來配色,雞都切成小小的丁,掩映在祖國山河一片紅中,分外地香辣誘人。我曾經戲言說,劉老師炒的辣子炒雞其實是雞炒辣子,主次易位了。後來每次去她們家,劉老師都會專門為我做這個菜,她總是記得“阿媚最愛吃辣子炒雞”。
我愛吃住家飯,愛的就是那份家常和隨意。在外麵吃飯時總是有諸多拘束,酒樓就不用說了,上檔次點的連大聲說句話都不行,即便是大排檔,也不如家裏來得隨意。和朋友在家裏相聚,永遠不用擔心飯店何時打烊,更不用管吃相如何,相熟的朋友在一起,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想怎麼坐就怎麼坐,吃飽之後,坐臥隨意,這時再泡一壺清茶,圍茶夜話,真是人生至樂。所以民國那時的人愛在家裏開沙龍,不過我疑心他們的沙龍是清談沙龍,頂多是茶話會,當時最受熱捧的沙龍女主人是林徽因,看起來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我私心以為,如果她能夠有一手好廚藝,未嚐不能為沙龍增色。
要是選一戶人家去做客,我多半會選擇去《浮生六記》中的芸娘家。芸娘雖然家貧,但善於花很少的錢做出可口的菜來,“瓜蔬魚蝦尋常物,一經其手”,便有“意外味”。很多文人對她所精心製作的梅花食盒津津樂道,我卻更喜歡她各種怪異口味的兼容並包,書中記載她喜食豆腐乳和蝦鹵瓜,三白嫌醜。芸娘便用鹵瓜搗爛拌鹵腐,加少許麻油、白糖,做成“雙鮮醬”,三白也漸漸愛吃。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這真是一句話戳中了吃貨的死穴啊,吃貨就是這樣的,“情之所鍾,雖醜不嫌”,所以我縱然披著女文青的皮,喜歡吃的卻是文青們所不屑的各類食物,比如說,臭豆腐和酸蘿卜炒豬大腸這種上不了台麵的東西。作為同道中人,真想吃吃芸娘做的雙鮮醬啊!
我愛吃住家飯,還因為可以嚐到很多主婦(現在包括主男)的拿手菜。每個主婦總有那麼幾樣當家菜,做得一手好菜的主婦,就是吸引客人的一大法寶,即便是像薛姨媽這種家裏奴仆成群的,也糟得一手好鵝掌,引得寶玉頻頻往她家跑。過年的時候去一個同學家拜年,他媽媽做了一桌子的菜,最美味的是一道剁椒蒸魚,剁椒魚頭本是湖南的名菜,他們家蒸的卻是全魚,魚切成兩半平攤在一個碩大的盤子裏,足足有臉盆那麼大。鮮紅的剁椒覆蓋著雪白的魚肉,光是賣相已經讓人流口水了,吃一口更是滿嘴鮮香。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剁椒蒸魚,據說秘訣是魚一定要夠鮮,現買現殺之後馬上上鍋蒸,想想飯店裏麵哪可能給你用鮮魚,為了出菜的速度,魚頭往往都是做熟了的,等你點菜後再回鍋蒸一下而已。這就是住家飯的寶貴之處,真材實料,慢火細工,絕不會因為趕時間而倉促烹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