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切都是最美的思念(3)(1 / 3)

搬入煙台的第三個早上,我和哥哥早早去上學。一開門,兩人全愣了。家門口的小土路,從來荒得我們通過它回家時都好好看看路盡頭的四排瓦房還好好在那兒嗎,再走上去。一夜之間,它翻天覆地了,火熱得搶不到手。浩浩蕩蕩的車隊,從醬菜廠院裏一直甩到上西山的唯一大馬路的坡底下。煙台周邊種芥菜根的農民,全趕來醬菜廠送秋收的芥菜根——芥菜根醃製好後,就成為那個時代的代表菜——鹹菜疙瘩。一連幾日,家門口的車隊好像故事書的插圖,老那麼長。最多的是馬車。哥哥和我在車縫裏穿梭蹦跳,路上太多馬糞了,走路得跳著走。車隊偶爾挪動一下,滿尖裝車的芥菜根隨之滾落四處。我們撿著玩。第一天揀芥菜根玩,第二天就不要了。因為不僅有芥菜根,還有小白蘿卜、鬼子薑。

爸爸讓我們隻揀鬼子薑。

爸爸那幾日還沒正式上班。他那時還沒平反,背上的包袱搞得家裏的煙囪也受牽連,遭堵,不通,做飯燒大鍋灶,火好容易點著了,死命倒煙。那是深秋,北風呼呼的。三間瓦房若門窗關緊,窗縫門縫老鼠還進出自如呢。被黑煙嗆著,滾滾大開,我在屋裏寫作業得纏圍巾,戴手套。

媽媽下班回來,累了一天飯又做不熟,臉就黑鍋底了。

爸爸最開始自己動手搗鼓爐灶,直徑比我還長的大鐵鍋都掀在地上了,這麼搞那麼搞,媽媽回來也加入了,兩口子弄得渾身上下不像個樣也做不熟飯。沒法子,後來的幾日,爸爸找來好幾撥人,送芥菜根的老鄉在我家門口蹲一排等著車隊挪動,就也有人進我家幫把手的。家裏家外人煙滾滾的。

隻有吃鬼子薑時,爸爸黑炭球的眼睛才露出最明亮的光芒。

那幾天,我們從早到晚吃半熱不熱的饅頭就鹹菜、鹽津鬼子薑。

鬼子薑是爸爸弄的,很費事。因其形狀不規則,洗淨,削皮,要有很大耐心,然後切成白脆的小薄片,撒蔥絲、花椒和鹽。嚼起來咯咯吱吱的脆響,回味卻甜甜的。哥哥和我都不覺得是吃鹹菜。爸爸說:“煙台人隻知道疙瘩頭,沒人真認得鬼子薑的。鬼子薑不用種,我小時候家房後,春天自己冒出長長的一排,貼著房根,夏天開花了,花莖細細長長的,比人還高,花像小向日葵,金黃的,一開窗,風吹著花在屋裏開花。那個漂亮啊!”

爸爸那時瘦得像個門框。可他說鬼子薑開花那種無限沉醉的美好神情,讓我呆呆地聽著,那個開花的房子讓我身臨其境。我出生時,爺爺奶奶去世好多年了。爸爸童年的房子我第一次聽說。好幾年後,當我第一次終於見到這所房子時才明白,爸爸多詩人心。那是一所在時間之外生長的房子。爸爸一輩子帶著我們全家在這所房子進進出出的。我們家的房子,也就變成了這所開著鬼子薑漂亮黃花的房子了。

夏天的夜裏爸爸常和我一起爬西山。那時候我明白,爸爸有很重的心事。他一聲不吭,隻拉著我的手一路上山去。窄窄的山路是人硬踩出的,很崎嶇,坑窪顛簸,有些路段兩人並行很難。我最記得有一段是山洪衝出來的小溝壑,爸爸讓我走平的溝底,他自己踩灌木茂長的溝坎,土石直落地側身而過——山頂有舊時的炮台和一尊炮,總有很多小孩在那兒玩,很熱鬧。爸爸總帶我遠遠避開,隻在炮台下的雜樹林裏靜靜坐下。他長時間看著遙遠的某一處一動不動。目光越來越渙散。我緊挨著爸爸坐,他消散一點我就靠他更近一點,再近一點——而山下的煙台離我們越來越遙遠。

隻有海不變。

那種永遠的寬廣無邊。

我永遠記得月亮又大又圓的那些夏夜,爸爸渙散的目光總有一個時間被月亮慢慢聚攏在一起,月亮明淨得啊,人心裏所有其他情緒隻能全消失了,隻發出“啊”一聲的深深歎息。

爸爸便又開始指著月亮,興致勃勃地給我文學播種了,“看,月亮,大文學家們都怎麼說月亮的?”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散發著中藥味的小紙片上的閃光字句,叮叮咚咚隨著夜風飄出小樹林,飛過夜晚的城市落在海麵上,一條鋪有奇異光亮的月光之路在海麵上直直的,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去了海的——哪裏呢?

我夢裏跟隨它,離開了爸爸,去了遠方。

而再回家,是離家十七年後第一次回家過春節。沒提前給爸爸媽媽說,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初一晚上我到家時,海上的月亮一定圓得沒法再圓了——爸媽高興得血壓都高了。晚飯,也就不知讓我吃什麼好了。這啊那啊擺了一大桌子,最後,老爸特神秘地把一小碟鹹菜放在我眼前。老爸老媽,左一個,右一個,四眼盯著我,特神秘地說:“你不認得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