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代大師、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先驅者茅盾先生逝世了!
當日上午,我立即趕到北京醫院,先生已經合上眼,靜靜地、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是疲倦了在作片刻的小憩。我輕輕地走近他的身旁,像平日見到先生一樣,喚聲“沈老”。可先生卻默默地、默默地躺在那兒,無聲無語。我這才意識到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了!他再也不會回答我們什麼並且給我們以教誨了。我的心嗬多麼悲痛!我痛苦得幾乎要哭出聲來。此時,我強打起精神,想再多看先生幾眼,無奈,來和先生告別的人愈來愈多,我隻好含淚跨出醫院……我們的車子行進在寬闊平坦的長安街上,我看見街道兩旁林陰道上的楊樹、柳樹、丁香花樹都發芽吐綠;殘冬已過,春回大地,人們將又在這播種的季節,精神抖擻地開始一年中辛勤的勞動。然而我們的茅盾先生,一個文學園地辛勤的耕耘者,卻不料竟在這個時刻辭世了。而留在他書桌上的,是一部他多年來嘔心瀝血、兢兢業業所撰寫的長篇回憶錄《我走過的路》的未能完成的手稿——他原本計劃從童年寫到1949年解放前夕,估計60萬字左右。可如今隻是寫到了1934年的階段,30來萬字,終未完稿。
這是多麼大的憾事!這是多麼重大而無法彌補的損失!
汽車仍然在長安街上疾速地行駛著。車窗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然而我的眼睛卻不知為什麼,漸漸模糊起來。此時閃現在我眼前的隻有一個清瘦的、正直的、我所尊敬的老翁的影像,這就是茅盾先生!
於是,記憶,寫進往事的海洋……
我認識茅盾先生雖是在60年代初,然而接觸較多、逐漸熟悉起來卻是在“文革”之後,特別是粉碎“四人幫”的1976年以來,我屢因工作關係,常常求教於先生。當然,我是作為一個文學刊物的編輯,一個後生晚輩,懷著崇敬的心情去接觸先生的。而先生所給予我的教益,將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
我記得,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文革”之後,由於敬愛的周總理的關懷和提出,後經毛主席批準,《人民文學》幾經波折,才得以複刊。當1976年1月20日,複刊號出版後,當天我即奉編輯部之命,帶了五本刊物,給沈老送去。他一見高興極啦!立即仔細翻閱著刊物,興奮地說:唔,我還是《人民文學》第一任主編呢。
接著他便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了1949年七、八月間他在北京籌辦《人民文學》的情況。他見複刊號的《人民文學》封麵上用了毛主席的題字,問我這是主席什麼時候寫的?我回答他:1962年4月寫的。這次經毛主席批準,第一次公開用。他說創刊時他就請過毛主席題詞和題寫封麵字,結果主席隻是題了詞——即“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而封麵字,主席提議由郭沫若或沈老寫,他便請郭老寫了。他說,為此主席還有一封信給他哩。
我一聽,就不禁冒昧地向他提出:那封信,還在嗎?能不能給我看看?他笑了,慈祥地說:在。說著,他便起身走進臥室,不大一會兒,手裏拿著一個大信封走出來。我接過一看,一封主席的親筆信。
信的內容是:.雁冰兄:示悉。寫了一句話(即“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題詞——周注),作為題詞,未知可用否?封麵宜由兄寫,或請沫若兄寫,不宜要我寫。
毛澤東
九月二十三日.
我看過後,他又小心地收藏了起來。這封信寫於1949年建國前夕。我看時很有感觸。那時作為領袖和作家的關係是何等親密,何等融洽!領袖又是多麼關懷文藝工作。
此後,因為工作我常常去拜望沈老。說實在的,每次去,我總是見他伏案寫作,那麼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很令人感動。因而我也不忍心過多打攪他,剝奪他的寶貴光陰,所以總是談完事很快離開。可是,遇到他精神好時,他卻總是要我多留一會兒,向他說說刊物工作的情況,近來出現了哪些好作品,有些什麼新作者,創作中有什麼問題,等等。他十分關心創作,關心文學事業,關心青年作者的培養和成長。常常是有許多初學寫作者寫信或投稿給他,他都給予足夠的重視。前幾年在他身體情況較好時,他大體上都翻看的。我發現,他在交我幫助處理的一些信、稿上,有的還用紅鉛筆劃了杠杠的,可見他是仔細看了,注意到了作者所提的問題。有的他親筆批示:請處理。請參考。隻是到了後來,近一兩年由於體力不支。讀者來信和來稿,他才交由兒媳陳小曼和兒子韋韜處理。而他們兩人,又要用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幫助沈老搜集和查閱有關資料,供沈老撰寫長篇回憶錄用。工作是十分繁雜而艱辛的。他們卻完成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