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由於他的視力減退,左眼又失明了,曾有同誌勸他是否口述,旁人幫助記錄整理,他拒絕了。我也是,有幾次,我們約請他寫文章,交稿時間又太緊迫,就好意地說:沈老,您說,我們幫助您記錄整理吧。他搖搖頭,說:文章怎麼能別人代筆呢?幾十年習慣了,寫文章,總得自己寫呀。有一次,我約他寫一篇東西,時間較緊,他答應想想,第二天寫。我實在不忍心,第二天又去了,還是想說服他允許為他記錄整理。我一走進他的書房,隻見他用放大鏡照著鋪在桌麵上的稿紙,寫一行,照一行,然後再接下去。我的心猛然一抽搐,難受極了。我幾乎流下眼淚。啊,他是如此艱難地工作啊!
就這樣,他每天除了頑強地堅持寫作回憶錄之外,還要接待國內外的采訪者,還要為其他一些報刊寫些臨時性的文章,還要應約題字、寫序,接見記者的訪問,等等,除非是體力不支,一般他總是盡力而為。近年來,我們驚喜地發現,許多地方的刊物名字和報紙副刊名字是茅盾先生秀麗的手書,甚至有些極為偏僻的縣城的小報也是他的題字。這並不奇怪,茅盾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可以說是一位當代最了不起的大文豪、一代大師了,但他的為人卻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而且是平等待人!——因此他無論地區遠近、刊物大小,大凡是有求必應——對於一個大人物來說,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他的這種品德和情操,是多麼值得我們仿效啊。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茅盾先生是最早接觸馬克思主義,也是最早參加中國共產黨的。他以文學為武器,為黨的事業,為共產主義的理想而努力奮鬥一生,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盡管後來失掉組織聯係,但他依然堅持在黨的領導下工作。他對黨有著深厚的感情,深刻的信念,因而他在生命垂危的時刻,留下了兩項崇高的遺願:一是致信中國作家協會,獻出25萬元稿費,用以繁榮祖國的文學事業;一是致信黨中央,要求追認他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並且自豪地宣稱:如蒙追認,這將是我一生的最大榮耀!——這感情,這言語,這理想與信念,是多麼真摯,多麼感人!
3月31日,黨中央決定:恢複茅盾同誌的中國共產黨的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這是一項英明的決定。人們為之歡欣鼓舞!但是又感到有點小小的遺憾。我想,這個喜訊如若先生在生前能夠聽到的話,那對他將是多麼大的鼓舞和激勵啊!他會感到莫大的榮耀和幸福。誰知,我的這種想法,並不符合先生的遺願。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
茅盾先生去世後,我為刊物挑選先生的遺作和照片,同時也為慰問先生的親屬,幾次到先生家裏,也順便向先生的兒子韋韜同誌談及這種心情,韋韜同誌才告訴我一些細節情況,我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3月14日,先生在醫院的病床上,大概是有不測感覺。提出想坐起來寫這麼兩封信,他說這是他久久的心願。韋韜同誌便委婉地告訴他:你現在坐不起來了,沒有力氣。你口述,我記錄好了。當兒子筆錄完畢,先生點了點頭,硬是掙紮著要起身,韋韜於是也就用手扶持著,助父親一臂之力,使得他才勉強握起筆,鄭重地在致黨中央和致作家協會的兩封信上顫抖地分別簽署上了沈雁冰、茅盾五個大字,但是他囑咐兒子要在他死後遞交。他還喃喃細語說:我死了,反正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時如蒙追認,將是我一生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