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誠懇請教他的意見。他這才說:劇本的本意是好的。觀眾歡迎也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劇中人物的描寫和表現不那麼完全符合生活實際。他說,劇院請他去看了戲,還希望他能寫寫文章,當然是給予肯定評價。因為有不符合實際的地方,這個文章他就不能寫了,免得以訛傳訛。
我為之一驚,便進一步請教先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說,當年在廣州,國共合作時期,他曾在毛澤東同誌身邊工作,並且住在一棟樓裏的樓上樓下,和楊開慧自然也有較多接觸。他印象中的楊開慧是一個好學上進、追求進步的青年,是一位十分恬靜賢淑的女性!她幫助毛澤東同誌並為革命做了不少默默無聞的工作,是一位了不起的偉大女性!但楊開慧卻並非是現在《楊》劇中所寫的那種叱吒風雲的革命人物。文學作品對曆史和曆史人物的描寫都必須注重真實性,唯其真實才更為感人。自然,出點這樣的毛病也難怪作者,作者是出於好意。且畢竟沒有那段生活經曆和接觸過劇中人物,而加以想象,就會失真。問題在於了解實際情況的人,如我,就得實事求是。不能不負責任地去一味鼓吹,以訛傳訛。所以我說這個文章我就不能寫了。
我被茅盾先生的一席話深深打動。他的這種堅持實事求是的作風,實際上也是先生一生所遵從和實施的,這正是他令人格外敬重的精神。
“我沒有時間和他們論戰了”
又是一個秋日豔陽天。下午,我去看望茅盾先生並為《人民文學》約稿。我進屋時,先生正伏案寫作哩。晚年的茅盾先生因視力減退,寫作時需借用放大鏡,寫一行,看看上行,以便貫通一氣。當我談出請他為刊物寫稿一事時,他說,他現在正集中全力寫回憶錄呢,一般短稿就不寫了。由此他忽然問我看到沒有某某先生最近發表的文章?那文章是說有人現在反對魯迅……而且還暗示和對號入座,指我所說的某些話。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茅盾先生說,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這是早有定論的。我對魯迅一向很敬重,不存在誰反對魯迅的問題。我隻是不讚成魯迅研究中某些形而上學、繁瑣考證的傾向。他說,我們對毛澤東主席不搞“兩個凡是”,對魯迅更不能搞什麼“凡是”,研究工作要取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他說,比方魯迅先生一向很關心和扶持青年作家,有些青年作家的著作出版,他親自寫評論向讀者推薦,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魯迅也熱心為有些作家的新書寫過廣告,有些人便把這也作為魯迅著作研究,這豈不是滑稽嘛!另外,魯迅先生的日記,總的來說是很有價值的,這毋庸置疑,但也有個別的隻是流水賬式的記記而已,不一定有太多內容。如今,卻有個別研究者硬是東拉西扯,繁瑣考證,非要給它找出個意義來不可,這能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魯迅先生讚揚過許多人,也批評過一些人,毫無疑義他的批評會是有根據的,但不可能十分準確。是不是凡是魯迅當年批評過的人都不好?比如梅蘭芳、李四光、章士釗、“四條漢子”等等,當然不是。這要作具體分析,實事求是地分析。在這點上,對魯迅,同樣也不能搞“兩個凡是”嘛。
他說,大概就是因為我講了點這類真話,被個別人看作是有人反對魯迅。又是講話又是寫文章,氣勢洶洶。其實是莫須有,莫名其妙!說到此,茅盾先生有點痛心地說:“我的時間不多了,要投入回憶錄的寫作呢!我沒有時間和他們論戰了。曆史會作出客觀的結論。”
這天,茅盾先生還給我講了許多30年代文壇的風風雨雨。我有幸聆聽茅盾先生的寶貴教誨實在是受益匪淺,永遠難忘。然而使我最受感動和最為難忘的還是茅盾先生的實事求是的作風和崇高人格。
一個人,一個偉人能夠做到實事求是,堅持實事求是,說容易也不容易。
我們從茅盾先生的身上不是可以受到某些深刻的啟示麼?!
1996年7月,茅盾誕辰一百周年作
烏鎮的風采
踏上烏鎮的土地,雖說是頭一次,然而這裏的一切都令我備感親切,思緒綿綿。因為,它是茅盾的故鄉。
烏鎮是一個水網交叉、地處水陸要衝、曆史悠久的江南水鄉集鎮。今天,它依然保持著古樸的風貌。茅盾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兒度過了他難忘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鄉土的熏陶,家庭的影響,父母的嚴格教育,滋養和哺育了一代文豪;故鄉的漫漫曆史,風土人情,社會生活又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如今,人們可以在這裏尋覓到他起步的足跡,思想的源頭。烏鎮的河流,烏鎮的火輪船,烏鎮的桑樹,烏鎮的養蠶,以及古老街市的店鋪和主人,幾乎都是茅盾那些膾炙人口的農村題材作品中所描寫的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
烏鎮水鄉養育了茅盾,茅盾將水鄉烏鎮推向了世界。以至烏鎮成為人們熟悉的地方,向往的地方。
這次來,我們之中就有幾位俄羅斯、斯洛伐克、日本和韓國的專事研究茅盾的外國學者,有老有少,他們幾乎都是多年前慕名而到過烏鎮,進行過考察、研究活動。此次,他們在北京出席了紀念茅盾誕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之後,又一次熱情地來到烏鎮,探訪更多的有關研究茅盾的感性知識。滿頭銀發的斯洛伐克學者高利克先生曾將《子夜》翻譯介紹給他們國家的讀者。他曾幾次訪問過茅盾。1959年他首次來烏鎮,茅盾先生在和他的談話中說:你要翻譯我的作品,最好去烏鎮看看江南水鄉。果然,1959年的烏鎮之行,使高利克有了實地感受,他的譯作出版後很受他的國家的讀者喜愛。日本東京大學博士、茅盾研究的青年學者鈴木將久,居然在幾年前孤身一人帶上一本中國地圖,跨山越水找到浙江,抵達烏鎮,悄悄地看、悄悄地記,悄聲來、悄聲去,獲得了許多實地的感受。我問他這次來有何感想,他說,來一次有一次的收獲。烏鎮是一本讀不完的書,尤其對於茅盾研究者——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的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