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打了好。我們不是已經商議過好幾次麼?不打以後我們怎麼辦呢?我並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歎息的說。
“不要緊。”她又微笑起來。“我們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沒有小孩子,我們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並且我們都還年輕,等‘我們’成功之後,再生一個孩子也不遲……”她的微笑使她的話變成溫柔而且可愛。
他同情的吻著她的臉。他也浮現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帶著感激的意思說:
“跡,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資產階級的女人不同的。你很能夠克服小資產階級的意識。不是麼?我們好幾年以來,都常常說著我們的小孩子,現在有了,又把他打下去,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說呢?”
她笑著點著頭。
“是的。我們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個小孩子還重要。我們現在要緊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麼……”
他也笑著望著她,安靜地聽她的話。可是她還要說下去,忽然把眉頭突的皺起來了,同時把眼睛閉著,忍耐著強烈的痛苦……
他吃驚的問:
“痛麼?怎樣呢?痛麼?”
她慘然向他點一下頭,便重新開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虛弱的說,把手用力的壓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著她。剛才的一點和平又消滅了。那焦急的,苦惱的情緒又開始在他的心裏擾亂著。他一麵同情的吻著她,一麵暴躁起來。
“混蛋!……”他罵著醫生。
“替我摸……”她說。
他答應了,可是那一種恐怖又使他懷疑著——這樣是不是會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時時都停止他的工作,一麵痛苦的想著這可怕的事變,一麵問:
“怎麼樣?唉!”
“好點。”她回答,有時隻點一點頭,眼睛也沒有張開。
隨後她的呻吟越變厲害了,變成淒慘的聲音掙紮的哼著,顯然是和死做著激烈的奮鬥。
他完全陷在苦惱裏,焦急裏,失望裏。
“假使……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設想的想著。
樓下的自鳴鍾響到樓上來,清亮的響了四下。他聽著,用心的聽。這時,他隻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將給了他什麼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滿著黑暗,沉沉的,不會有天明的默著。仿佛有許多魔鬼之類的恐怖,潛伏在黑暗裏,而且向房子窺探著,要跑了進來。一切東西在他的眼前都變成可怕的樣子……他的神經被刺激得有點錯亂了。
時間是悄悄的繼續的向前走,整個的夜不使人得到一點感覺地隨著時間而消失。曙光從黑暗裏鑽上來。沉寂動搖了。晨曦之前的聲音慢慢的響起來。窗外的黑暗在變動著。
迦璨的聲音繼續到這時候:五點鍾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幾聲。於是昏迷,同時她的胎兒落下來了。
“修!”一分鍾之後,她恢複了知覺說。
他立刻跑過去,吃驚的望著她異樣蒼白的臉,發呆的問她:
“怎麼的,你?”
“下……下來……了。”她勉強吐出聲音來。
一瞬間,旋轉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塊石頭從他的心頭落下來。他簡直被歡喜弄成糊塗了。他驚訝的浮出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麼?”他脫口的說。
“趕快,”她的聲音低微地——“把藥棉拿來……”同時從她的慘白的臉上現著痛苦過後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張起來,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仿佛從他的心裏吹出了一個窒塞的東西,覺得他在一瞬之間輕鬆了許多重負。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藥布拿過來。
“我動不得……”她低聲的告訴他。
“讓我來。”他感著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麵把棉被翻開,把她身體移向旁邊去。一團鮮紅的血映到他的眼睛裏……他的心跳著。好奇的看。他一麵把髒棉花拿開了。又把新的棉花鋪上去。在另外一塊雪白的棉花上,他放著那個三個月的胎兒。
“給我看一看。”她張著眼睛說。
黃色的燈光照著這一個未成熟的身體……
“像一條魚;”她審視著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唉,是一個女的。”
她的心情又變化了。惘惘的,沒有出聲,望著她的打下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她保存起來?”她說。說了又改口了:一唉,留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