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裏麵其實有一些名篇,雖跟胡適無關,但在大陸是被選進課文的。比如有一篇散文叫《謝天》,說他到外國的時候,一開始不習慣吃飯。因為在中國我們一坐下來大家說吃就吃了;但在美國,家裏的小孩、老人,吃飯前都要先祈禱,並感謝上蒼,他覺得很奇怪。他是無神論者,幹嘛還要謝天呢?後來他看到愛因斯坦寫自己的書《我所看見的世界》,愛因斯坦想盡量給受眾一個印象,就是他的貢獻不是源於甲,就是源於乙,而與愛因斯坦本人不太相幹似的。就連那篇嶄新獨創的《狹義相對論》無參考可引,也在最後天外飛來一筆,感謝同事、朋友的討論。於是陳之藩就覺得很奇怪,再後來又提到愛因斯坦剛到普林斯頓的時候,係主任跟他商量報酬問題,他說五千,主任說:“五千?如何給一個大學畢業生呢?還是算一萬五千元罷。”這不是外國的介之推嗎?於是他就想,為什麼介之推與愛因斯坦專幹這類傻事?立過大功,而不居功若此?他寫到:“他們知道做事與立功,得之於眾人合作者多,得之於自己逞能者少。於是很自然地產生一種感謝眾人、感謝上天的感覺。我們回頭想一想,五六十年來的中國比我七八歲時的思想能強幾何?史家如果寫這五六十年來的我國曆史時,一定命名為‘狂妄而幼稚,無法與無天的時代’。無論哪一行、哪一界多是自吹自擂、自欺自騙,日子長了,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而大禍至矣。因為沒有做任何真正的事,沒有建任何真正的功,自然而然不會有謝天的感覺。”這話說得太重要了,從這裏就可以看到他為什麼要謝謝胡適先生了。
胡適先生對年輕人的好是向來有名的,這本書裏陳之藩不斷表達對胡適先生的謝意,而胡適先生正是那種謙卑友善,能夠克製自己的人。別人罵他的時候,他當然也會不高興,但又總能在人身上看出長處來。年輕人跟他爭辯,他也不急不惱。陳之藩先生跟胡適先生通信通了那麼多年,時常在裏麵跟他爭辯問題,不同意他的觀點。
陳之藩作為科學家,覺得人有宗教信仰也不錯,而胡適一向認為中國的宗教信仰淺薄才是好事。為此他們有了一些辯論,但是胡適也絲毫不介意。而且在陳之藩當年要出國留學的時候,胡適曾經借錢給他,在經濟上給了他幫助。書裏麵就選取了胡適當年給他的信。他說:“之藩兄,謝謝你10月11號的信和支票,其實你不應該這樣急於還此400元。”要知道這裏指的是美金,而且是1950年的美金。“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你報告我的學校情形,我聽了非常興奮,我20歲時初次讀《新約》,到‘耶穌在山上,看見大眾前來,他大感動,說,收成是豐盛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我不覺掉下淚來。那時我想起《論語》裏‘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那一段話和馬太福音此段的精神相似。你所謂‘第一次嚐到教書之樂’,其實也是這樣的心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