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兩個或兩個以上村子的放映隊同時用一個電影拷貝,就需要有個人專門負責跑片,就像格非故事裏那個綽號“武鬆”的人。他身體結實,跑步快,如果90分鍾的電影有四個拷貝,他就在那邊的村子等,電影一放完,馬上拿著拷貝跑回這個村子放,這叫跑片。所以“武鬆”當年自然是這個村裏最受歡迎的人了。大家聚在那兒等著看電影的兩三小時裏麵,大隊就在電影現場上召開社員大會,內容照例是春耕秋收,照例是中央某號文件照本宣科。然後忽然人群嘈雜,遠遠一看,是“武鬆”跑過來了。這時候大隊革委會主任就會非常識趣地長話短說,短話不說,最後蹦出一句:大會到此結束,下麵請同誌們看電影!大家就興奮地等著電影開始。
跑片有時候跑得相當複雜,說不定是三到五個村莊同時用一個拷貝,這時候不得把這個人跑死嗎?所以他也需要有助手,幫著他一路去跑片。這邊放完一個拷貝,趕快運到下一個村。一個90分鍾的電影分四節,把拷貝運來運去。至於中間的時間大家就在那兒等著。
毛尖也在她的文章裏提到當年大家看電影的心情,熱烈又天真。毛尖的歲數比格非小多了,她說到小時候看電影裏麵的人接吻,很多老觀眾就會覺得很不可思議,覺得這是個特技鏡頭,一定是用了什麼特別的效果。比如這個嘴巴湊過去的時候,那邊又拍那個人怎麼樣湊個嘴巴過來,其實不是真的接吻……他們認為如果是真的接吻的話,那麼男女演員的對象豈不是就要瘋了,不幹了?毛尖還說:“我們幾個孩子在裏屋聽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樂壞了,天哪,他們怎麼這麼愚蠢,一男一女親親臉有什麼,錄像廳裏都有光身子了!”
書裏有一篇賈樟柯跟王樽的對話。賈樟柯說他以前在山西汾陽的時候不是去戲院,那會兒流行在錄像廳看片子,看的全是港產電影。這些港產片絕大部分都是打打殺殺:“看了吳宇森以前的《英雄本色》,也有胡金銓、張徹的電影,到後來徐克的電影也都看過,特別完整。隻要看到非常激動的電影,一出錄像館在馬路上就找同齡人,肩膀一撞非要打架。那個時候也是武術熱,很多男孩子跟我一樣,都拜師學藝。我學了一年武術,那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學一身武藝,總幻想能夠飛簷走壁。但是武術需要從紮馬步、踢腿開始練起的,練了快一年就煩了,說怎麼還沒有武藝啊?就不練了。”
可見這個港產片真的是教壞小孩子。好在賈樟柯也不是隻看港產片,再大一點的時候終於遭遇到了陳凱歌的《黃土地》。才看了幾分鍾,他就流淚了。“電影裏麵一望無際的黃土,還有那些人的麵孔,一個女孩在挑水。我看著那個女孩從河裏用桶一蕩,打起水來,挑著從黃土邊上走。”看到這裏,他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因為那環境就是他老家的那一片黃土高原,人物景色太熟悉太真實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現代電影強調真實的那種情緒慢慢出來了。
看電影的好時光也許真的就此慢慢逝去了。毛尖說,現在雖然很多人流行去電影院,但問題是現在的電影院都自暴自棄了。“服務越來越好,但不為人民服務了,人民就自己服務,自己買碟,自己放映。而看電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費。所以,我的願望是,有一天,還能走進一家普通的電影院,雖然北島的詩歌馬上就在耳邊:這普普通通的願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電影的好時光過去了,連格非說負責跑片的那個全村最受歡迎的人物“武鬆”也過去了。格非的弟弟告訴他,改革開放之後,“武鬆”仗著一身蠻力,給人出死力幹重活,艱難度日。等到年紀大了,人家瞧不上他了。他每天早上照樣各個村子跑,不用跑片了,他是為了自己賣廣告,希望別人知道他還很有用。結果最後他病死的時候,大家解剖一看,他骨頭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