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文學評論家李陀的時候,他覺得80年代,跟今天對照有很多區別,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區別就是聊天聊出來的東西。“那時候重友情,朋友多--而且都是那種可以肝膽相照的朋友,可以信賴,可以交心。那時候的朋友信賴到什麼程度?有沒有一個尺度?我覺得有,就是可以爭論,你的朋友是可以爭論的朋友--不是一般爭論,而是湊到一起,以爭論相激,以爭論為樂。”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們現在可以看到,查建英雖然跟書裏的甘陽、李陀等人立場不一樣,但是依舊能夠談得下來,即便可能常常會有一些激烈的爭論,就是仗著當年交下來的友情。
甘陽,這位80年代非常年輕就已經成為文化熱中一派思想領袖的人物,也說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當年他們這一幫知青,回到城裏的時候,慢慢身上就會有一種江湖氣。“比如說會有一個口耳相傳的圈子,會越傳越多,你在這裏,別處人家會知道你,很微妙。流傳實際上是很廣的,可以傳得很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可能不曉得在北京某個地方一個小圈子裏,你讀書讀得多,思想特活躍,才華特高,把一夥人都說服了,於是本來屬於這個小圈子裏關於你的想法會慢慢慢慢傳出去,甚至傳到好遠的外省去,這就是甘陽所謂的“口傳的圈子”。仗著“口傳圈子”裏對他的推崇,後來甘陽做起事來的時候也得到了很多幫助,這真是一個非常奇妙的現象。
可是大夥兒天天這麼聊天、神侃,到底侃些什麼東西呢?大家在書裏說了,當年的文化熱就是注重講思想。這所謂思想給人一種聊天聊出來的感覺,底下的基礎好像不是很紮實。
當年李澤厚曾說,進入90年代,很多人談王國維、陳寅恪,而不談陳獨秀、李大釗,於是他概括出一個學問家凸現、思想家淡出的公式,也是當年很有名的說法:80年代有思想,90年代有學術。這個思想和學術的對立到底有多準確呢?或許這個說法太粗糙,但是我們不能夠忽略的是,80年代的人學養方麵可能的確有點問題。
訪問陳平原的時候他說:“我們批評當下學術風氣敗壞時,往往舉出80年代作為對比,不知不覺中將其理想化了。作為過來人,我很欣賞80年代的生氣淋漓;但我必須承認,80年代的專業著述,大都激情有餘、功力不足。套用胡適談新詩的一句話,來描述我們這代人的工作,那就是‘提倡有心,創造無力’。”可是這些人在聊,總不能光是聊,他們總得有養分,那養分從什麼地方來呢?這些人總不可能是80年代一改革開放就從凍土裏麵長出一棵樹來,所以肯定在70年代的時候就已經有一些潛流了。
關於這一點,藝術評論家栗憲庭說:“比如說上海《12人畫展》,就隱藏著這樣一條線索。即30年代到40年代,中國曾經有過短期的小規模現代主義。”有一些東西就是這麼流傳下來,而且後來資訊匱乏的時候,他們吸收資訊的方法也很特別。像著名畫家羅中立的畫裏有美國超級寫實主義的影子,他是怎麼認識到人家東西的呢?居然是在一個外國的舊報紙上麵看到一個畫片,就這樣學懂了一種外國繪畫的方式。
前兩年,查建英這本《八十年代訪談錄》出版的時候,曾經有人批評這本書以及裏麵訪談的那些文化名人,說他們太自戀了,說這幫人老覺得自己80年代的時候多牛逼、多了不起,然後就使勁回憶。其實仔細看完就會發現這本書完全不是這個感覺,相反,他們有很多的反省和反思,反省的正是一些關於80年代的神話。
說起來今天很多人懷念80年代的理想主義,懷念80年代的人有思想、有激情,喜歡談文化,懷念80年代的時候劉再複一上台講他的《性格組合論》底下居然有上萬的觀眾,懷念那個時候詩人在大學裏麵可以招搖撞騙、泡妞。可是那個年代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呢?書裏就有很多反思。
比如查建英在跟劉索拉談的時候,劉索拉說得也夠狠,她說:“其實想想,80年代的中國有點像歐洲18、19世紀--信息不發達,哪個國家發生點兒什麼藝術上的事也就進入史冊了。80年代的中國現代派,其實就是靠著進來的那一點兒信息,加上膽兒大,敢把那點兒信息叮鈴咣當地攢巴出來一點兒東西,其實也就是因為在這個國家從來沒發生過,於是乎大家就覺得:哇!整個國家就衝著這幾個人去了,把他們的成果誇大,誇張了多少多少倍,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東西了。”她說結果那時候連老外都被唬住了,後來很多老外看中國藝術,說:“你們在什麼西方物質基礎都沒有的狀態下實現了這種現代藝術形態,使第三世界出現了現代藝術,這就是價值。”劉索拉說:“你要是整天聽這種第三世界藝術價值觀,就隻能對藝術創作抱著僥幸心理,就永遠不可能享受藝術創作的真正快樂和獲得在藝術上的真正魅力。”
此外她還評論了民國時期的中國音樂家講究對學問的追求:“文革前的音樂家也是隻有一腔熱情為民族為革命,而不會動輒就想什麼曆史意義的。真正的精英意識應該是指對專業質量的純粹追求,而不針對作品的社會轟動性。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起,我們的社會有了那種當兵就要當拿破侖的意識。”顯然她的批評指的是當前的中國文化界,但她把這個病根追溯到了80年代的問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