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社會學大師皮埃爾·布爾迪厄本來是念哲學出身的,後來卻反叛了。身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法國思想家之一,他不像福柯、德勒茲[37]、德裏達[38]、巴迪歐[39]這些人以哲學家的麵目出現,也不像羅蘭·巴特[40]以文學批評家的姿態出場。他有一套很嚴謹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比如統計、田野調查、實證研究,在法國學術界顯得有點另類。

1951年,21歲的布爾迪厄以外省鄉下人的身份踏入法國“精英大學”-巴黎高等師範學校[41]。這所學校不同於一般的師範院校,是法國真正意義上的最高學府。在全法國“學院中的學院”念哲學,很多人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可以主宰一切知識領域。布爾迪厄看不慣這種態度,他覺得哲學家明明生活在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卻自以為能夠對整個世界發聲;他們跟現實相當隔離,又不喜歡具體的實證研究,隻是一味空談理念,提出一些非常激進甚至不負責任的主張。

布爾迪厄猛烈批判以薩特為代表的公共知識分子,指責他們自以為是“全能知識分子”(totalintellectual)。薩特給人製造出一種錯誤印象:知識分子可以獨立於任何權威,仿佛生活在真空中。布爾迪厄不相信知識分子能夠完全獨立,不受社會的製約。那些自認為在思考最重大問題的哲學家,常常忘記思考一些最基礎的問題:是誰讓他們過上這麼好的生活,天天坐在咖啡館裏跟人聊天?是誰讓他們擁有如此聲望,大家要洗耳恭聽?這一切依賴於各種社會條件,諸如學術機構的支持、大眾媒體對“知識明星”的追捧等。

為什麼知識分子總是上電視?布爾迪厄認為是為了聲名。知識分子參與政治行動,比如街頭示威、聯名上書,其實是在投資聲望。站在社會運動的前線,在別人看來似乎是在冒險,對知識分子而言,卻是賺取聲望的好機會。

身為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布爾迪厄一生奮力了解社會各個麵相潛藏的規則,然後試圖提供理論說明。他總是用非常客觀冷靜的眼光,“毒辣”地分析每個人所受製的社會結構。《自我分析綱要》(SketchforaSelf-Analysis)是他逝世前一個月寫成的類似自傳的書,但他堅稱這不是自傳。他用以前剖析別人的那套嚴苛方法來分析自己,隻可惜這本書太薄,並且他對自己的剖析也不夠嚴酷。布爾迪厄曾經無情地抨擊法國的學術體製,認為它非常不公平,隻遴選出少數精英,而這些精英的父輩本來也大多是精英。盡管如此,他本人卻在這種學術體製下獲益良多:出身鄉下工人家庭,卻能擠進法國最高學府,最後躋身學術殿堂——法蘭西公學院[42]。這個法國最古老的學術機構有點像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人員卻少很多,每一學科領域隻選一位公認最牛的學者任教授,然後由他自定題目公開法蘭西公學(CollègedeFrance)講課。

麵對法蘭西公學院的熱情擁抱,布爾迪厄曾幾次拒絕,然而最終不再推辭。就職演說是確認“精英中的精英”的一個重要儀式,他決定當天上台再次猛烈批判一通。雖然他討厭知識分子上電視,最終他自己也上電視開了學術講座,盡管內容是批判電視媒體[43]。這種頗有點像行為藝術的選擇或許是他處理矛盾處境的最佳方法吧。

(主講梁文道)

[1]江渭清(1910-2000),湖南平江人。192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6年至1959年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因與毛澤東的老部下譚震林關係密切,深得信任與重用。1996年出版《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憶錄》。

[2]《資中筠自選集》按題材分為五卷-《感時憂世》《士人風骨》《坐觀天下》《不盡之思》《閑情記美》,2011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