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尚未婚嫁,想給軍長家做乘龍快婿的大有人在。江一帆笑了,說:“這純粹是瞎扯淡,我都有老婆了嘛。”

天尚未亮,他就爬了起來。雖然一夜未睡,但並不感到疲倦。他跑到後勤分隊的供水車前,用塑料水管往頭上澆了一通涼水,好使自己清醒些。

簡單用過早餐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鑽進軍長的奧迪車,感覺後背濕漉漉的。在步兵三團,還沒有誰享受過這種待遇,他江一帆稀裏糊塗開了個先例。小車內,前排坐著秘書,江一帆和軍長坐在後排。他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顯得局促不安。起初,軍長一聲不吭,而是不顧汽車的顛簸,翻看江一帆遞過的那些簡報。許久,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後,軍長合上文件夾,交給江一帆,說:“回去後,再好好整理一下,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盡快交給我。”

江一帆說:“是。”

軍長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局促。然後輕咳一聲:“八連是集團軍最老的連隊,也是戰功最卓著的連隊,連續多年的典型、先進單位,去年還是軍區基層建設和軍事訓練的雙標兵。我聽說三團去年組織的所有活動,八連幾乎包攬了第一,能贏的全贏了。但是今年,卻輸了一場最不該輸的。我看輸的好。該反思的不僅是八連,問題也不在輸和贏上,它暴露了我們在基層建設上存在的許多問題。但八連自身的問題要搞清。輸在哪兒?為什麼會輸?好好想想。要是把這一點弄清楚了,不僅對八連,對部隊的基層建設我看都大有益處。”

江一帆沒有回答。他在思索著軍長話裏的意思。

回到三團駐地後,羅軍長並沒有馬上回S城的軍部,而是留了下來,參加三團的演習總結會。林團長和楊政委商量一下,要江一帆做個重點發言。江一帆推辭一番,見推脫不掉,就決定幹脆放開了講,他要把這幾天來心裏想的全講出來。他站在一麵大屏幕前,根據自動化評估係統給出的數據,侃侃而談。

“……自動化評估顯示,三連殲敵99人,八連殲敵73人,差距很明顯,但我認為實際差距比數字顯示的還要大……”江一帆把手中的新式頭盔上的一隻芯片揚了揚,“我查了查,這個芯片是八連二級士官張家林的,僅他一個人就擊中目標21次,占了全連的四分之一多。如果去掉這一個,八連士兵的平均戰鬥力還將大打折扣。我這樣分析,也許對八連太苛刻了。但它的確說明了一個問題:八連在軍事訓練和其它工作上的形式主義。我還查了一下,近幾年從團、師到集團軍組織的各種軍事項目比賽中,每次都有張家林這個名字,八連的冠軍、第一、錦旗幾乎都和這位讓人尊敬的老兵有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個張家林掩蓋了八連軍事訓練上的很多問題。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這名老兵走了,八連怎麼辦?”

起初,與會不少人沒把江一帆當回事,卻漸漸地被他吸引住了。

江一帆繼續說道:“剛才,八連連長魏東同誌講到,綜合考核的第一天部隊沒休息好,是八連輸給三連的根本原因。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沒休息好是直接原因,但不是根本。這樣的演習考核我們一年一次,經過了長達一年的精心準備,動員、鼓動應該在投入演習的那一刻就全部完成了,演習中要做的就是客觀真實地把平時的訓練水平正常發揮出來。八連長達三個小時的層層動員——請原諒,我認為是臨時抱佛腳——是不自信。因此我認為,八連輸在平時,三連贏也贏在平時……最後我要說的是,八連這次輸,各級機關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上到下,一級一級都在嗬護著、捧著、保著‘鋼八連’這麵旗幟,八連的壓力越來越大,包袱越來越重……我覺得,‘鋼八連’這麵旗幟應該給鋼八連以營養,而不是沉重的負擔……我講完了。謝謝。”

夠尖刻的了。掌聲並沒有如期響起來,不少人臉色陰沉。江一帆一番話,把團、師、軍三級都碰到了,小子膽子也忒大了點。他走下講台後,台下仍有人在小聲議論。

好在羅軍長的臉色還算好看,老頭子居然點上一支中華煙,用力吸了一口,輕輕籲出來,似乎在品嚐著。主持會議的林團長和楊政委這才鬆了一口氣。

散會了,人們都離開了,會議室裏隻剩下江一帆和八連的兩位軍政主官。江一帆以前和這兩位並不熟悉,更無深交,僅是認識而已。現在,一陣沉默的對視後,魏東大步離去。江一帆有些尷尬,剛要說什麼被楊成海給製止了。讓他略感意外的是,楊成海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而是拍拍他的肩膀說:“江幹事,謝謝你對八連的理解。”

說完,楊成海走了,隻剩下江一帆久久地站在會議室裏。

魏東低著頭往連隊的方向走。他覺得,憑心而論,江一帆這家夥講得是對的,算是抓住了八連存在問題的實質,但魏東仍然不願意承認八連的這一次慘痛的失敗。他決不想讓大名鼎鼎的八連毀在自己這一茬人手裏。自從演習結束回營後,八連的士氣十分低落,弟兄們都感到臉上無光,晚飯後,到球場上打球的人也少了。而三連那邊,卻是熱鬧得跟過年似的,又是吼又是跳。魏東想起剛才在會場上,丁雷那狗日的鼻孔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讓他好不舒坦!

5

江一帆終於明白了軍長“優待”他的原因。

這天晚飯後,楊政委把江一帆叫到辦公室談話。楊政委開門見山,一上來就直奔主題:“讓你擔任八連指導員,常委已經決定了,馬上報師黨委批,現在我代表團黨委常委跟你談,不是征求你個人的意見。而是正式通知你,三天後報到。”

江一帆吃驚地幾乎要跳起來:“政委……這不符合幹部任用原則吧,一點都沒征求我個人的意見,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少廢話!”楊政委扳著臉,“軍長專門有一句話:江一帆就放在基層用。好啊,這是軍長給團裏的擋箭牌,軍長親口說的,不信你到小招待所問問,軍長還沒走。有軍長這句話,所以,大機關小機關你就先別想進去了。說說,為什麼不想當這個指導員?”

江一帆漲紅了臉:“八連……太重要了,我怕幹不好。”

“這不是真話,你江一帆不是個會謙虛的人。還有什麼理由?”

“政委,你是老基層了,你知道,我沒經驗,光憑點半瓶子醋理論……”

楊政委打斷他:“你當過戰士,當過班長,上軍校,兩年排長,一年副指導員,熟悉部隊,熟悉兵,這就是最好的經驗。至於理論,研究生就是去學理論的,學了就是回來用的。如果讀了研究生,理論多了反倒當不了指導員,學了幹什麼?好理論,對部隊建設有用的理論不怕你多,越多越好。如果你真認為自己是半瓶子醋,那就盡快把瓶子給我加滿了。”

“想讓我當,你們也早點告訴我嘛,那天我也不會把話說的那麼狠,那麼難聽,讓魏東和楊成海難受成那樣……” 江一帆仍是委屈、焦急,“叫我怎麼到八連去工作?”

楊政委這才笑了:“你這是實話。不過你放心,魏東和楊成海我了解,一個是鋼鐵般的硬漢子,一個是老黃牛一樣的實在人,你那幾句話不是空話,更不是專門針對他們的刻薄話,他們慢慢會理解的……江一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八連的問題遠不止你說的那些,探家超假的有;外出違犯紀律的有;老兵體罰新兵的現象有;個別幹部不安心工作,等等,等等。我軍兵役製度改革了,士兵服役期一律縮短為兩年。兩年兵怎麼帶?訓練、管理、教育怎麼搞?都需要認真摸索……”

從楊政委辦公室出來後,江一帆心情很不平靜。他原打算,盡快調到S城的軍部去工作,他把這個想法早就告訴妻子黃麗菲了,黃麗菲電話裏高興得咯咯笑。她早就盼著他到S城後,她也從老家的小縣城裏出來,在S城找個工作。去年她就下崗了,在家閑得骨頭癢。

江一帆往小招待所走去,步子有些沉重。羅軍長明天一大早要回軍部,楊政委希望他去看看軍長,老頭子如此關心一個連隊,同時也如此關心他這麼一個小小的連級幹部,真是不同尋常。

這時,熄燈號已經響過,院子裏靜悄悄的。江一帆去小招待所的路上,腦子仍然亂得很。他想,如今這年月,沒人願意在基層幹了,在基層幹,出力不討好,還要承擔風險和責任。他真有點後悔,不該在這次演習中出那麼大的風頭。可是現在,他任職的命令就要下達,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軍長果然還沒有休息。秘書在門口小聲對江一帆叮囑道,記住,不要談太長時間,首長這幾天很辛苦,讓他早點休息。

哪知軍長見到他後,提出到外麵走走,並且不要秘書跟著。

他便跟上軍長,走出了房間。

寂靜的夜,空蕩蕩的操場,隻有哨兵們還堅守在崗位上。在一幢連隊的宿舍旁,軍長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靠窗戶很近,軍長微微探頭,側耳靜聽,有起有伏的鼾聲從窗戶裏傳出來。軍長回過頭和江一帆輕輕地相視而笑了。他們繼續沿著營區的小路走著,每到一幢連隊的宿舍樓,軍長的腳步都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小江,我都當了36年兵了。”軍長有些感慨,“這36年,差不多有一半時間是在基層渡過的。現在想想,最難忘的還是在連隊的時候,是當戰士睡大通鋪的那幾年,十幾雙臭腳丫子,十幾個人打呼嚕,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訓練,後來一起去南線……一說到戰友啊、友誼啊、兄弟啊這些詞,腦子一下就回到了連隊。一個軍人,不管今後他能往前走多遠,多一天連隊生活他就多了一份財富。”

江一帆突然地有些感動:“請首長放心,我會安心在八連幹下去的。”

“一般的安心還不夠,要帶好一個連隊就必須死心踏地,在骨子裏血液裏和這個連隊溶為一體。”

“我記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八連門口,軍長又站住了:“我這一生,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在鋼八連這樣的王牌連隊幹過,似乎每一次變動,組織上總是讓我去最困難的地方,去帶落在後麵的連、營、團、師。還好,每一次都不辱使命,從中我學會了怎樣去戰勝困難,怎麼去扭轉被動局麵,怎麼去背水一戰,置於死地而後生。但我知道在我身上少了那麼一種勝利舍我其誰的霸氣!而從八連出來的每一個人骨子裏都不缺少這種霸氣。因此,鋼八連這麵旗幟決不能倒,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典型,它是一種精神,一種品格……”

江一帆靜靜地聽著,他隨著軍長激動而激動。到這時候,他才覺得心裏踏實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