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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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帆去八連報到那天,天上下著瀝瀝淅淅的小雨。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營院裏,法國梧桐樹的葉子也開始往下掉了,它們撲扇著,像一隻隻鳥兒飛向地麵。

長方形的會議桌,一側是楊政委、政治處朱主任和江一帆,另一側是八連的排以上幹部們。朱主任宣讀完命令,熱烈的掌聲與大家過於嚴肅的麵孔極不相稱。老指導員楊成海站起來,走到江一帆麵前,兩人互致軍禮、握手。接下來楊成海卻不知道說什麼了,表情真誠而又複雜。短暫的尷尬之後,楊成海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征求地看一眼魏東,不太自然地笑著,說:“我再代表八連一次,向江指導員介紹一下八連的幹部們。”

江一帆跟著楊成海走到身材高大魁梧的魏東身邊。魏東搶先道:“我們就不必介紹了,歡迎你啊,指導員!”

江一帆說:“魏連長,很高興和你一起工作。”說罷,兩人緊緊握手。這使江一帆感到,魏東確實是個爽快的漢子。

江一帆隨楊成海走到副連長尚清濤身邊。楊成海做過介紹後,江一帆微笑著熱情地伸出手,尚清濤卻仿佛沒有看見一般,毫無表情地舉起手向江一帆敬了個禮。江一帆微微一愣,伸出去的手也慢慢地舉了起來,向尚清濤還禮。兩人像是誰都不願先等對方把手放下來,就那麼用目光,用軍禮對峙著……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楊政委和朱主任講了幾句話就走了。按原定計劃,下麵該是在全連麵前,進行交接班儀式。隊伍在門前集合好之後,魏東站在正前方,楊成海和江一帆兩位新老指導員站在魏東兩側。魏東熱情地把江一帆向全連做了介紹,但是,卻沒有聽到預期的掌聲。鼓掌歡迎的隻有魏東、楊成海和幾位連排幹部們。他們的掌聲也迅速停止了。隊伍沉默著,一動不動,散發出逼人的氣勢。隊列前的三人表情急劇變化著,魏東尷尬憤怒,楊成海有些難堪,江一帆竭力保持著鎮靜。魏東最先打破尷尬的局麵,他朝前跨出一步,剛要發作,被江一帆趕上去攔住了。江一帆自我解嘲般地對魏東笑了笑,然後平靜地麵對著隊伍。頓了頓,他說:“從今天開始,我將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時間還長,我們慢慢地互相了解和認識吧……我的話完了。”

就這麼幾句話,顯得沒滋沒味。

話音剛落,楊成海一臉焦急地走上前去。又一次出乎意料,還沒等他開口,一直沉默著、一動不動的隊伍像是聽到了一個無聲的命令,由立正變稍息再次立正,“刷”地一聲向楊成海舉手敬禮。

楊成海沒有還禮,而是痛苦地搖了搖頭,然後目光從頭到尾一一掃過部隊,像是不認識他們一樣:“請原諒,我不能接受大家這個軍禮,因為我不明白也不理解你們這是為什麼……請大家先把手放下來,先聽我說……”

沒人把手放下來。

“那好,誰回答我這是為什麼?”楊成海提高嗓門。

仍然沒人回答,仍然沒人把手放下來。

“我來替你們回答吧,因為這次演習輸掉了第一,因為當不上新大綱試訓的標杆連,因為在你們心裏這個標杆連理所應當是鋼八連的。因為恰恰是新任指導員江一帆同誌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鋼八連存在的問題……大概你們還認為江一帆同誌那樣做是為了來當這個指導員,認為我的離任與他有關。當然,還因為大家對我楊成海有感情……”

說到這裏,淚水突然從楊成海眼裏滾落下來。沉默的隊伍裏有了些異樣的聲音,很多人的臉上有了淚水。有人放下了手。整個隊伍都把敬禮的手放了下來。

然而,楊成海的聲音卻突然變得更加嚴厲了:“我不想批評大家,但我要問一問你們:如果上級真把這個標杆連給我們,鋼八連能理直氣壯地去接受它嗎?那還配叫鋼八連嗎?如果這一次給我提職提級,而不是平調到機關去當一名幹事,你們會像今天這樣嗎?不管我們之間有多麼深的感情,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你們看錯了我楊成海,更看錯了你們的新指導員江一帆!……”

楊成海衝隊伍行了個禮,退了下去。江一帆突然意識到,他以前小看楊成海了,這是個很有水平的指導員,至少這個人心腸是熱的……他望一眼臉色蠟黃、瘦小枯幹的楊成海,心裏泛起一絲愧意。同時他還意識到,八連的戰士們一時還不會打心眼裏接納他……

當天晚上,魏東陪江一帆到各班轉了轉,最後來到榮譽室。八連榮譽室在A集團軍是很有名的,它記載著鋼八連從井岡山時期以來70多年的光輝曆程,上至軍委副主席,總部、軍區首長,下至軍、師領導,都多次光顧。榮譽室,是八連的根係所在。

江一帆和魏東一進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室中央的副連長尚清濤。滿屋的獎狀、獎杯、錦旗以及個人捐贈的各種勳章等等環繞著尚清濤。尚清濤麵無表情地看著江一帆,像是在等待他的到來。

江一帆友好地說:“哦,副連長也在?”

尚清濤說:“想來聽聽碩士生指導員對這間屋子的認識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魏東不知說什麼好,看一眼尚清濤,搖頭苦笑一下,像是有意要躲開似的,拿起雞毛彈子去掃那些玻璃櫃。

江一帆依舊友好地:“副連長未卜先知,知道我要來?”

尚清濤說:“到八連來上任的幹部,首先都會到這屋裏來轉轉。”

江一帆說:“為什麼?”

尚清濤說:“那要看他來八連的動機是什麼了。”

江一帆迎著尚清濤的目光:“在副連長看來,我是什麼動機?”

“沒有金鋼鑽不攬瓷器活兒,鋼八連現在是困難時期,江指導員當然是來一展身手的。有了碩士生這塊金字招牌,我想不至於再鍍一層金吧?”

魏東想勸開尚清濤,聲音又盡量顯得隨意和平淡:“操,鋼八連都快成豆腐連了,哪裏還有什麼金讓人鍍啊,別人想躲還來不及呢!”

尚清濤“哼”一聲:“那是沒能耐沒遠見的人。江指導員一定能帶領鋼八連重振雄風,這塊金子,成色足著呢!”

魏東無意間的話為尚清濤作了鋪墊,又不能解釋,難為地對著江一帆苦笑一下。

麵對著尚清濤咄咄逼人的目光,江一帆同樣無法解釋,卻又不能不有所回答。他的目光掃視著鋼八連的曆史——滿牆的圖片、文字說明和一些戰爭年代的遺物,停頓一陣,坦然一笑:“好了,別瞎扯了,什麼金不金的,今後一起摸爬滾打,日子長著呢……對了,清濤,你還欠我一個握手,我可從來不賒賬。”

說罷,江一帆微笑著把手伸到尚清濤麵前。尚清濤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江一帆,終於,他伸出手來,和江一帆的手握在了一起。三人都笑了,盡管心境不同。

尚清濤借口到炊事班看看,告辭了。

榮譽室裏隻剩下魏東和江一帆,兩人邊看邊聊。

魏東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說:“上午交接時,全連的兵合起來和新指導員較勁,太不像話了。鋼八連這點出息,我這個連長都感到丟人。”

江一帆說:“我可不這麼看,倒是讓我感受到了八連還沒爆發出來的那股勁,用好了,這股勁那才是勢不可擋,無堅不摧。”

魏東自我解嘲般地一笑。

江一帆又說:“你別笑,我可是說真的。戰士們對老楊那種感情真讓人羨慕,還有老楊那番話……這些,對我這個新指導員來說,千金難買啊!”

魏東換了個話題:“副連長這人猛一接觸是有點怪,其實特別好配合。有能力,責任心強,雖然分管吃喝拉撒睡這一塊,但部隊管理、軍事訓練上都是一把好手,在戰士中威信很高。今年老楊腰椎間盤凸出幾次住院,一半的政治課是他上的,戰士們評價很高。聽說團裏曾有過動議,想把他改過來搞政工,接八連的指導員……”

魏東欲言又止。江一帆輕“哦”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理解地點點頭。

魏東接著說:“清濤是個爭強好勝的人,當年高考,是他們地區的理科狀元,上北大、清華都沒問題,但家裏窮,掏不起學費,隻好上了不收學費的陸軍學院,為此他一直耿耿於懷。你來八連,他是有點想法,但我看最主要的是你這個碩士把他心裏那塊疙瘩給勾起來了,他可是當年全地區高考的理科狀元,讓他服氣可不那麼容易。”

江一帆點點頭:“是啊,在一個戰鬥部隊,尤其是在鋼八連這樣的連隊裏,一張碩士文憑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離開榮譽室,回到宿舍。他們二人合住一間宿舍,尚清濤和通信員住一間宿舍。這是部隊不成文的規定。熄燈號響過後,二人頭一次“同居”,都有點興奮,睡不著,就繼續閑聊。魏東突然想起什麼,說:“哎,你今年的假還沒休吧?”

江一帆說:“怕是顧不上了。”

“目前這關口,正趕上老兵要走,新兵要來,就是團裏批假,我這兒也不答應。怎麼樣,讓夫人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