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黃強用力將饅頭扔回餐桌上的饅頭筐裏。饅頭跳一跳,滾落到桌下。飯堂裏一時鴉雀無聲。江一帆站起來,魏東也鐵青著臉站起來。魏東想衝過去,江一帆伸手把他拉住了。江一帆這時想到的是,對新兵要有必要的耐心。
黃強起身離開餐桌。尚清濤憤怒地吼道:“站住!”
黃強站住了,擰著脖子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兒。
尚清濤說:“把饅頭撿起來!”
一陣猶豫後,黃強撿起饅頭放回桌上。然後依然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兒,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尚清濤更加憤怒了,指著黃強,說:“家裏有幾個臭錢是不是?吃不了部隊的飯那就別來穿這身軍裝!念你是個新兵,是第一次,這個饅頭我不讓你吃下去,但我告訴你,這樣的事沒有第二次,不信你就試試!”
黃強是這批兵裏麵第一個敢於“發難”的人。這一事件讓全連的人都沒吃好早餐。回到連部後,尚清濤的氣一直消不下去。江一帆同尚清濤談話,說:“副連長,事情你處理的也對,但我總覺得,黃強畢竟剛剛入伍嘛,換一個角度看,也就是一個剛穿上軍裝的孩子。既便咱們說的做的都對,方式,方法,態度上也還是要講究一些。”
尚清濤更不高興了:“你的意思,我是簡單粗暴了?”
江一帆寬厚地一笑:“清濤,你別著急嘛……”
尚清濤站起來,話裏有話:“我沒讀過研究生,但帶兵也算有年頭了。我隻知道帶兵不是寫論文,要選個角度什麼的。既然他是個兵,就得首先從軍人的角度去嚴格要求他,管理他。就按你說的角度,他還是個孩子,可一個18歲的孩子也不小了,也該知道說人話吧?饅頭、稀飯、雞蛋還不是人吃的,我們是什麼?是牲口?飯放到麵前都不吃,白花花的饅頭給扔了,說他說得嚴厲點就不行,怎麼著?給他跪下,求他?當祖宗一樣供著他?喂他飯吃?我沒你的涵養,更沒你的水平,我做不到。”
說完,尚清濤站起來走了。江一帆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他提醒自己,對尚清濤,也需要有足夠的耐心。他起身,決定到各班轉轉,摸摸情況。
4
新兵的問題一點一點地暴露了出來。
不僅僅是黃強,一個名叫肖立金的新兵也有不對勁的地方。
新兵們來隊後,成立了新兵排,連裏決定由帶兵經驗豐富的一班長張家林擔任新兵排長。據張家林反映,來自廣東順德的新兵肖立金腦子似乎有問題。具體表現是,有好幾次,每次點名,點到肖立金時,他總是愣怔一下,仿佛喊到的不是他。這個兵身材高大、結實,渾身是力氣,身體條件絕對是一流,但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根本不像個南方人。
比如今天下午,張家林在為新兵們理發,他給張玉忠、王曉、黃強等人理過後,輪到肖立金了,此時肖立金坐在小馬紮上抱著一本書看,卻又似看非看。張家林就對他說:“肖立金,該你了,快點!”
肖立金抬頭看一眼張家林,把頭又低下了。緊接著,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站起來,表情慌亂,緊張地看著張家林,答道:“到!排長……”
張家林覺得特別奇怪:“哎,你這是怎麼了?”
肖立金仍然緊張地站在那裏,語無倫次:“排、排長,我沒聽見,我……”
張家林納悶地搖搖頭。
張家林把這個情況向江一帆和魏東反映後,江一帆趕緊找來肖立金的檔案,研究一番,並沒發現什麼破綻。隻有一點令人生疑——檔案材料上說,他父親是廣東順德市的一位私營企業老板。可是怎麼也看不出來,總感到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農家子弟。
江一帆和魏東又把張家林叫來。江一帆問:“肖立金還有別的異常嗎?”
張家林說:“除了有時發呆以外,沒有別的。我能感覺到,這個兵絕對是個好兵。”
魏東說:“還要注意觀察,別出什麼問題。”
張家林說:“問題倒不會出。”
其實,他們的懷疑是對的,肖立金確實是個有問題的兵,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他本來就是山東人,去年到廣州順德市的一家做電工電料的私營企業打工,老板姓肖。因老板兒子拒絕服兵役,老板怕挨罰,就想了個絕招——從員工裏麵找一位替身,偷梁換柱,讓其冒名頂替他兒子當兵。這種事情在當地曾經發生過,權當買個雇傭兵吧。
肖老板看上了一個名叫李大慶的小夥子,沒想到這小夥子痛痛快快答應了。於是,李大慶就變成了老板的兒子肖立金,來到了鋼八連。
來部隊後第二天,李大慶給爹娘寫了一封信。他寫道——
爹、娘:
我當兵了,你們沒想到吧?我是頂替公司老板的兒子來當兵的。老板每月付給我3000塊工錢,算是工資,還答應我複員後繼續去他那兒上班。我打工的地方很富,但年年完不成征兵指標,他們就想出了這個辦法,我也一舉兩得,既實現了當兵的願望,也沒損失打工的收入。隻是我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做一名軍人。你們也享受不到做軍屬的光榮。我現在的名字叫肖立金,你們給我來信時一定要寫這個名字。還有,千萬別讓外人知道了,一旦露餡,我可能會被開除軍籍退回去,還會牽連到老板。爹從小就教育我,男人一輩子要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現在我卻叫了別人的名字,爹,娘,你們不會怪我吧?盼你們保重身體。
兒:大慶。
他將這封信丟進郵筒,對著夜空一聲歎息。從現在起,他得認認真真把自己當成肖立金。
是的,他就是肖立金,肖立金就是他。
夜裏,他一遍遍對自己說:你就叫肖立金,你就叫肖立金,如果你再犯糊塗,就讓槍子碰上你……
訓練開始之後,肖立金一切表現正常,江一帆他們這才鬆了口氣。往後,對肖立金的懷疑也漸漸淡了。
但是,黃強的問題一直無法解決。黃強很少到飯堂吃飯,餓了就到軍人服務社買吃的,什麼東西貴他買什麼。更要命的是,一到訓練場,他就找理由逃避訓練,誰找他做工作也沒用,你逼急了他,他就要求部隊放他回家。據他自己說,他父親曾經是個軍人,轉業後自謀職業,經過數年打拚,成為北京城裏有名的大款,因怕他跟地方上的小青年學壞,才好說歹說,哄他來當兵的。
江一帆分析說,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黃強父親對部隊有感情,認為部隊能改造好像黃強這種好吃懶做、玩世不恭的人,才送他來當兵的。
這天晚上,黃強溜出宿舍,來到營院裏的一台磁卡電話前,給家裏撥通了電話。是媽媽接的電話。他滿腹委屈,拖著哭腔說:“媽……我要回去,你們騙我,你們說部隊這好那好,都是騙人的。他們不讓打手機,不讓出營房,天不亮就叫喚起床,領導個個像周扒皮。在這兒天天練走路,像頭驢一樣圍著操場轉,都快把我練成傻瓜啦!媽,我實在受不了,你告訴我老爸,我要回去,這破地方我不呆了!……回去後不用你們管我,我自己炒股就行……”
說著說著他流了淚。媽媽勸他半天,才把他的情緒穩定下來。他提出,可以暫時在部隊呆幾天,但爸媽一定想辦法接他回去,否則他就自己想辦法回家。
除了黃強和肖立金,還有一個兵,也讓人放心不下。他就是王曉。他是從大學裏直接入伍的,也就是所謂的大學生士兵。這種情況在部隊還很少見。
王曉入伍的動機實在讓人難以琢磨。江一帆找他談了一次話,他避重就輕,就是不做正麵回答。
一天晚上,宿舍裏隻有張家林和王曉。王曉坐在馬紮上洗腳,神情疲憊,一雙腳一直放在盆裏。張家林提著暖瓶過來,示意王曉抬起腳,然後把半瓶開水倒進他的盆裏。王曉不好意思地說:“排長……謝謝你。”
張家林放下暖瓶,關切地說:“王曉,有點吃不消吧?”
王曉愣了愣:“還行。”
張家林說:“聽指導員說,你是從大學裏入伍的,學校還為你保留了學籍?”
王曉點點頭,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然後把目光移開了,看著別處,顯然他回避著什麼。
張家林抱歉地解釋道:“噢,是指導員交待,讓我和班裏的老兵們多關心你。你看,我頭一次遇到大學生士兵,還真不知道怎麼個關心法呢,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你盡管說。”
王曉看著張家林,勉強笑了笑,點點頭表示感謝。但那笑曇花一現般,轉瞬便被一種淡淡的憂鬱所取代了。
新兵到部隊後的第七天,八連幹部們又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王曉的女朋友來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