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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強往家裏打長途電話的頻率越來越密集,他簡直是忍無可忍了。每一次打電話,他都向家人發出警告,基本上是同一內容:“反正我不在部隊呆了。我可告訴你們,你們不把我弄回去,我就自己走!”
他已拿定主意:當逃兵!他不相信部隊會槍斃他。
張家林向江一帆和魏東反映新兵排的情況,他說,這段時間王曉的情況好多了,有時晚飯後還主動約上肖立金等人到健身房去練健身。肖立金更是進步很快,目前已成為新兵裏頭的骨幹。最難辦的還是黃強,這熊兵簡直油鹽不進。
江一帆也已經多次找黃強談過話,基本摸清了他的情況。總的感覺是,他的問題是複雜點。他從高中畢業到入伍在家閑了一年多,就是玩兒。爸爸開公司,有上千萬的家底,母親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他從小嬌生慣養,勉強念完高中。享受慣了,懶慣了,玩慣了,吊兒郎當慣了,怕吃苦受累,受不了紀律的約束。家裏把他送到部隊來,顯然是想讓部隊把他管教好,否則他可能就沒救了。
魏東說:“他不好好參加訓練,倒沒什麼,大不了以後給他補課。如果他捅個什麼婁子,可就麻煩了,八連經不起折騰了。自從上次演習結束,咱們輸給三連後,丁雷那小子狂得不得了,整天把標杆連三個字掛在嘴上,如果黃強弄出什麼事來,還不把三連給高興死。”
江一帆理解魏東的心情。八連滑坡是他當連長之後的事情,他做夢都想把不利局麵扳回來,可是不能太著急,否則事倍功半。江一帆覺得,目前八連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打基礎,而能否把黃強這樣的兵改造好,正好可以檢驗鋼八連的能力。他對魏東、尚清濤和張家林說:“做黃強的工作,有兩點要特別注意,一是要多從積極的一麵去考慮,他性格中有沒有值得肯定的東西?要是發現了就緊緊抓住,一點一點地去擴大它。第二就是不能去孤立他,不要動不動就是給班裏摸黑,一顆老鼠屎之類的話。冷與暖,有時候可能就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但關鍵的時候它就有可能對一個人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他們研究的結果是,繼續做黃強的工作,盡最大努力去感化他,具體由江一帆和張家林負責。
誰也沒想到,黃強沒惹出什麼亂子,江一帆卻捅了個婁子。原因當然在黃麗菲身上。
一天中午,團裏楊政委把電話打到八連連部,要連長魏東速去他辦公室。魏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跑步來到團辦公樓。他站在政委麵前,被政委盯得要發毛了:“政委,您找我,有什麼指示?”
政委板著臉說:“江一帆在幹什麼?”
“在連裏呆著呢……政委,怎麼了?”
政委把一個信封拍在桌上:“自己看!”
魏東從信封裏抽出信,快速看著,他皺起了眉頭。這是一封匿名信,是寫給集團軍紀委的,顯然是軍裏把信轉給了團裏。信上說,步兵三團三營八連指導員江一帆違犯部隊規定,偷偷讓未隨軍的家屬在駐地北方大酒店打工,影響很惡劣,希望紀委認真查處,雲雲。看完信,魏東不但不緊張,反而嗬嗬笑了。
政委不滿地瞪他一眼:“你笑什麼?好笑嗎?”
“政委……這不可能吧?我讓梁雨去送的黃麗菲,江一帆也去了,他們兩個人親自把人送上火車,看著車開走的。她怎麼又在北方大酒店冒出來了?肯定是誣告。”
“如果屬實呢?”
“這個,我覺得不可能。”
“那好,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讓你負責把這事給我搞清楚!你都知道,前一陣集團軍,還有師裏,兩次發出通知,要求各單位認真清理未辦理隨軍手續的家屬私自在駐地打工的問題,團裏下大力氣進行了清理,把不符合條件的29戶家屬攆回了老家。如果江一帆膽敢頂風而上,團裏就要拿他開刀!”
魏東不由有些疑惑,轉而緊張了。他向政委保證,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搞清楚,給團裏一個明確答複。
政委黑著臉說:“兩天之內務必搞清楚。不得遮遮掩掩,更不能隱情不報!誰有問題就處理誰。”
走出楊政委辦公室,魏東感到心裏有點不踏實。他回到連裏,通信員告訴他,指導員到操場上去了,新兵張玉忠隊列訓練老是跟不上趟,去操場開小灶踢正步了,指導員不放心也跟著去了。魏東徑直來到大操場上,果然看到江一帆站在那裏。張玉忠這個兵很老實,很聽話,就是身體條件很差,體重剛夠標準線,看上去病病殃殃的,似乎風一吹就能倒。魏東曾經同江一帆打過賭,說這個兵絕對是走後門來的。江一帆說,走後門當兵不丟人,保衛祖國丟什麼人?
這會兒,張玉忠自己一個人在那兒踢正步,邊踢邊流眼淚。江一帆勸著他,像是在哄孩子。江一帆說:“小張,刻苦訓練是對的,但該休息的時候得休息。不然下午的訓練怎麼辦?別著急,我剛當兵的時候訓練也跟不上。要多動腦子,不信你試試,現在去休息,在心裏琢磨琢磨不行在哪兒,說不定比你在這兒踢還管用。”
張玉忠停下來,半信半疑地看著江一帆。
不遠處,魏東也在審視著江一帆。
張玉忠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江一帆上前,拍拍張玉忠肩膀:“沒事,男人的淚流在軍營不丟人,哭幾回,不哭了就是個好兵了。”
張玉忠聽話地往宿舍走去。魏東抬腿朝江一帆走過來,他望著江一帆,目光裏仍然帶著審視的意思。江一帆看他一眼:“怎麼這麼看著我,有什麼事?”
魏東突然決定,先不告訴江一帆,他要先探個究竟。於是,他把麵部表情放鬆弛,說:“下午我去市裏一趟。”
江一帆感到奇怪,道:“去看梁雨嗎……她沒事吧?”
“沒她的事。”
2
下午兩點多鍾,客人全走光了。黃麗菲幹完屬於自己的活,回到宿舍。
她來北方大酒店上班快半個月了,已經適應了酒店的生活規律。一般晚上下班要晚一些,中午下班後可以回房間休息一會兒。房間裏擺了四張床,顯得比較擁擠,但對於打工者來說,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不錯了。
黃麗菲回到宿舍後,並沒有像其它女孩子那樣上床睡覺,而是倚在床頭上,拿過一本菜單,默記菜價和菜名。
下午四點半,服務員各就各位。一般過了五點鍾,就有客人登門了。也巧,這天來吃飯的頭一撥客人是幾個軍人,黃麗菲最怕看見穿軍裝的,總以為他們是江一帆單位的。其實在這個城市,有不少駐軍單位,即使是步兵三團的,也僅有少數人認識她。
但她見了軍人就是緊張。所以,她急忙躲開了,待那幾個穿軍裝的進了包間後,她才從操作間裏出來。一名對她有好感的廚師還以為有人對她耍流氓呢,聲稱誰要敢對她非禮他就剁了他!
也就是這個時候,魏東下了出租車。他本來想早一點來的,下午上班後團裏臨時開了個訓練會,耽誤了一會。他走到酒店大門口,想想不對,就繞到一根大理石廊柱後麵,探頭朝裏麵張望。
黃麗菲就在裏麵,真真切切,他徹底傻眼了。起初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呢。但大活人一個,就在裏麵忙乎著,不會有錯。
魏東臉色立馬青了。他仰頭再次看了看“北方大酒店”幾個大字,氣哼哼地走開了。
魏東趕回連隊時,晚飯已經開過了。通信員給他打回了一份飯菜,他沒有一點食欲,一口也吃不下去。他覺得,江一帆兩口子欺騙了他,也欺騙了梁雨。
江一帆哼著一支曲兒來到了連部。魏東吩咐通信員到外麵去,他要和指導員談點事情。江一帆看他一眼,道:“連長,你神色不對呀,是不是挨梁雨的訓了?”
魏東沒有心思開玩笑。他切入正題:“指導員,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江一帆一愣:“你說。”
“我想問你,你知不知道她根本沒有回家。”
“誰?”
“還能有誰?黃麗菲!”
這回輪到江一帆犯傻了:“你,你說什麼?”
“我說,黃麗菲在北方大酒店打工,你知道嗎?”
江一帆異常鄭重地搖頭:“不知道。”
“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江一帆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幾乎是咬著牙說:“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魏東把目光從江一帆臉上移開了,長出一口氣,再看著江一帆時,目光變得柔和了,但口氣仍然是生硬的:“她確實是在北方大酒店。”
魏東把楊政委中午找他去的過程講給了江一帆。未及聽完,江一帆火冒三丈,從桌上拿起軍帽,戴上,朝外走去。剛打開門,被魏東叫住了:“你幹什麼去?”
“我去找她!”江一帆的眼裏閃著寒光。
魏東想拉住江一帆,但已經拉不住他了。他出門打了一輛出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市中心的北方大酒店。正趕上用餐高峰,酒店裏亂哄哄的,生意的確不錯。他整整衣服,抬腿跨進酒店大門,門口迎賓的小姐向他表示問候,他根本不予理睬。
穿一身軍裝的江一帆,威風凜凜地站在大廳中央。很多人奇怪地看著他。
身著旗袍的黃麗菲從廚房出來,一眼看到江一帆,手中的菜盤“啪”地掉到地上。她呆住了。在大廳裏吃飯的人都看著黃麗菲,看著江一帆。幾位愛湊熱鬧的人圍了過來。兩名女服務員急忙過來收拾地上的碎盤子。
江一帆和黃麗菲仍然站在那兒對視著。黃麗菲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
江一帆的憤怒沒能在眾人的注目下爆發出來,他咬著牙,仍不相信似地搖了搖頭。
淚水終於從黃麗菲的眼裏無聲地流下來,她捂著臉朝樓上跑去。
江一帆愣了片刻,沒追過去。他轉身走出酒店,突然又想起什麼,重新回到大廳的吧台前,掏出錢夾,拿出一張百元的大鈔放到櫃台上:“對不起,這是黃麗菲損失的盤子和菜錢。”
沒等服務員說什麼,江一帆轉身離去。他來到大街上,攔住一輛出租車,車還沒停穩,他已經拉開車門,低聲說:“上火車站!”出租車司機看他一眼,沒敢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