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帆用最快的速度,到火車站售票廳買了一張明天上午回老家的火車票,然後又馬不停蹄趕回北方大酒店。此時夜已經深了,就餐的人所剩無幾。黃麗菲已經回了宿舍。江一帆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的住處。進了門,他看到黃麗菲正坐在那裏發呆。屋裏其它人趕緊躲了出去。江一帆不說話,將那張火車票掏出來放到黃麗菲麵前。黃麗菲看著車票,好一陣後抬起頭看著江一帆,含淚無聲卻是那麼堅決地搖了搖頭。
江一帆終於爆發了:“你必須走,明天就走!”
黃麗菲不說話,噙著的眼淚終於流淌下來。
“為什麼?麗菲,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江一帆的口氣軟了下來,卻又充滿了不解,“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不僅是在害我,你把整個八連都害苦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去向團裏,向營裏,向連裏的一百多官兵們去解釋?我這個指導員還怎麼當?我在八連還怎麼呆?我江一帆還怎麼做人?……”
黃麗菲仍然沉默著。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道理的人,沒想到你這麼不講道理……好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就算我求你,你明天先回去吧。”
黃麗菲仍然不為所動,輕輕地搖了搖頭。
江一帆壓著火氣:“麗菲,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告訴我他們到底給你多少錢?至於連丈夫都不管不顧了嗎?咱是不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連飯都沒的吃了?不是還有我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嗎?以後我一分錢不用,全寄給你,我養著你行不行?”
黃麗菲終於開口了,她委屈地說:“憑什麼?我憑什麼要你來養我?我有手有腳,我能養我自己!軍人家屬怎麼了,嫁給你們軍人就該吃閑飯?就不能打工找活幹?我幹自己的活,我惹你們部隊什麼了?我違犯了你們什麼紀律了?你少拿部隊,少拿你的連隊和戰士們來壓我。我不走,我光明正大幹活掙錢,我憑什麼要走?”
江一帆像是不認識似的看著黃麗菲,半晌無語,突然揮起胳膊,把火車票拍在桌上:“那好,你看著辦吧!”
說完,他摔門而去。
3
燈熄了,夜很深了。江一帆和魏東二人都沒睡著。屋外不時傳來哨兵們換崗時的口令聲。
江一帆一聲長長的歎息:“我真沒想到她這麼倔,這麼強。還有這個能耐,居然,居然把我一直蒙在鼓裏。難怪你懷疑我知道這事,你說她那樣,要多斯文有多斯文,多說半句話都臉紅,像個不講道理耍橫的人嗎?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
魏東說:“你是愛她愛迷糊了。還記得那回她給大夥烙餅嗎?那頓餅烙下來,我就見識了她的那股倔強勁了。”
“連長,我真有點糊塗,你說她幹嗎要這樣?真為那點錢連我都不顧了?下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都一年多了,說實話,我就是看她下了崗,怕她心裏不踏實,才趕緊結婚的,可她怎麼就不體諒我呢?”
魏東突然道:“哎,你說那封匿名信信會是誰寫的?”
“管它是誰寫的,我老婆逾期不歸,在住地打工是事實,誰知道了都該反映。再說,這個人不去告,還會有別人去告,畢竟是事實嘛,想瞞都瞞不住。”
“話是不錯,但如果是我們連隊的人,那就該把話說在明處,按照組織原則一級一級來嘛,難道我們還會隱瞞不朝上麵報?”
江一帆又是一聲歎息:“不要再亂懷疑了……沒想到在八連最難的時候,添亂的是我這個指導員,你說說咱八連還怎麼翻身?”他突然翻身坐起來,“不行,我就是拖也得把她拖上火車!”
魏東急忙也坐起來製止江一帆,道:“你怎麼說風就是雨?剛從酒店回來,半夜三更的再闖進去,太急了吧?兩口子再吵一頓、打一架,解決什麼問題?我看明天你也別去了,別越鬧越僵,我去跟她聊聊,看這個疙瘩到底結在哪裏,回頭再慢慢去解吧。團裏那邊,這樣吧,明早出操時先給團長政委解釋兩句,反正情況比較特殊……行了,睡覺!”
第二天的早操結束後, 江一帆和魏東在操場邊追上林團長、楊政委,簡單把過程講了講。江一帆誠懇地說:“情況就是這樣。但不管我事先知不知道,都是我的責任。”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團長和政委並沒有過於嚴厲,可能他們認為確實情況比較特殊。團長說:“當然是你有責任,一個老婆都管不好,一百多號兵你怎麼管?對老婆不能全是婆婆媽媽,卿卿我我,適當的時候得來點硬的,得軟硬兼施。沒點威信還當什麼丈夫?愛兵不寵兵,這麼簡單的道理還不懂?對老婆也一樣。光知道愛,愛起來死去活來,真遇到點事抓瞎不是?”
江一帆說:“是!”
魏東苦笑道:“團長,您不是讓江一帆去打老婆吧?”
團長認真地說:“我還沒說完呢。你們聽著,帶兵要有經驗,帶老婆就不需要經驗?兵要研究,老婆也得研究!這不是小事。多少人在外麵呱呱叫,一回到家裏就蔫了。別人這樣,行,帶兵的人就不行!蔫慣了,銳氣就沒了,還怎麼帶兵!不過,你江一帆結婚不久,這老婆嗎也跟個新兵差不多。新兵怎麼帶,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政委對江一帆說:“這樣吧,我們再給你段時間,算是把小黃的探親假延長一段,好好勸勸她,既要走,還要走的痛快。”
團長又說:“但是,連隊的工作不能耽誤。上次演習結束以來,八連的彎子轉的不錯,及時擺正了位置,調整了心態,有點軟著陸的意思。下一步的工作要抓緊,尤其是新大綱的試訓,要積極探索。不是標杆連,你們作為一個普通連隊,訓練中摸索出來的經驗照樣有推廣的價值。江一帆,你媳婦那事,給你一個星期時間做工作,按政委定的目標,讓媳婦高高興興地走!”
江一帆立正:“是!”
團長和政委離去。魏東卻忍不住笑了。團長回過頭來,說:“魏東你笑什麼?我警告你,你那個什麼梁雨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好好寵著吧你,寵成一隻母老虎。將來有你小子受的罪。”
四個人都大笑起來。
團長、政委走遠了,江一帆的眉頭不覺又皺了起來。魏東說:“你就先別犯愁了,我抽空替你去勸勸黃麗菲。”
當天下午,魏東又去了北方大酒店。還不到吃飯的時間,沒有客人,服務員們正在往餐桌上擺放餐具。黃麗菲從裏麵走出來,一身旗袍,有些拘謹地走到魏東麵前,略一定神,一開口競有些職業的味道:“魏連長,你好!”
魏東上下打量著她:“喲,黃麗菲,你這身衣服真漂亮。”
黃麗菲禮貌地笑笑,轉身看著櫃台:“小王,沏一壺菊花茶,記到我的賬上。”
說著,一個請的手勢,把魏東帶向鄰近的包間。坐下後,兩人一時都有些尷尬,不知如何開口。黃麗菲端起茶壺往魏東麵前的茶杯裏倒水,像是在催促魏東說話。
魏東撓撓頭皮,說:“嫂子……你還好吧?”
黃麗菲理解地笑笑,但顯然已做好了應戰的準備:“你也是來勸我走的吧?”
魏東一陣尷尬,掩飾著喝口水,然後抬頭正視著黃麗菲:“是的……”
黃麗菲愣了一陣,打開了話匣子:“……就說你魏連長吧,梁雨不是在本市工作嗎?我在這兒打工和她在這兒工作有什麼區別?怎麼她不違犯紀律,我就違犯紀律了?這合理嗎?對不起,我不是亂咬你們,隻是打個比方。”
魏東低頭道:“嫂子,我明白。”
“部隊駐防這個城市,沒隨軍的家屬就不能在這個城市打工了?這地方是你們的?我不去部隊見江一帆,我不去打擾他,我也不讓他來,到了他該探家的時候我再去,你們規定住幾天我就住幾天,這還不行嗎?”
“嫂子,你說的都有道理,可部隊就是這麼規定的。前些日子集團軍、師裏專門下過通知,團裏費了很大勁才把那些不符合條件的家屬勸回老家,在這個節骨眼上,團裏對你們的事自然就很惱火,你是撞到了槍口上。”
黃麗菲拖著哭腔,委屈地爭辯道:“你們不講道理。嫁給軍人吃苦受罪我都認了,該犧牲的我犧牲,該奉獻的我奉獻,就是江一帆上戰場犧牲了,我當寡婦,也沒怨言。可你們得講道理,我在這兒打我的工,影響你部隊什麼了?”
魏東一聲長長的歎息,無話可說。
“江一帆他沒說過,可我心裏清楚,他本來想再過一兩年結婚的,看我閑在家裏,怕我心裏瞎想,他才結婚的。這對他對我都不公平,愛就是愛,我不需要他對我的愛裏麵有同情,有憐憫。我不是因為比別人差才下崗的,我是地區紡織學校的畢業生,在廠裏當過技術員、團支部書記,工作樣樣幹在別人前頭,表現是有目共睹的,可是我們縣紡織廠垮了,大夥全下了崗。我還這麼年輕,不可能像有些家在農村的軍官家屬那樣,靠丈夫養一輩子。再說了,在這裏打工,盡管不可能天天和江一帆見麵,但感覺上畢竟離他近一點,不像以前,天各一方……”
魏東不自覺地點著頭,竟然有些動情了。他意識到,自己說服不了黃麗菲。
4
午飯剛剛結束,官兵們都走了,隻有尚清濤站在空空蕩蕩的食堂裏。炊事班長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說:“副連長,這幾頓飯指導員都沒怎麼吃,要不我去問問,要是病了,晚上給他搞點病號飯啥的。給他烙張餅?”
尚清濤徐徐噴出一口香煙,搖搖頭:“算了,別去煩他了。”
“副連長,指導員到底怎麼了?”
“沒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尚清濤來到連部,見江一帆一個人站在窗前發呆,而且明顯地消瘦了,心裏泛起一股酸澀。如果說以前他有點瞧不起江一帆,那麼,經過一個多月的接觸之後,他發現江一帆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他開始有點佩服他了。很想幫江一帆做點什麼,卻又怕刺傷他的自尊心。
江一帆收回目光。尚清濤點上一支煙,猛吸一口,他直視著江一帆,說:“指導員,你愛人的事,連長都告訴我了。”說話的口氣裏含了些許從未有過的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