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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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暖和的時候,士兵們一般都在宿舍樓的水房裏衝涼水澡,嚴冬季節,天寒地凍,就得到團裏的澡堂洗澡了,澡堂逢周六、周日開放,裏麵的設施也還不錯,就是人太多,每一個噴頭下都站著好幾個人,中間的大水池裏還有不少人在泡澡。嘩嘩的水聲、喊叫聲、說笑聲響成一片。用大家的話說,軍營裏平時操場熱鬧,周末澡堂熱鬧。

這個星期天,張玉忠本來不想洗澡的,張家林硬把他拽來了,說:“整天訓練,身上出汗多,不洗澡你想養虱子啊?當了兵,首先要掌握獨立生活的本領。”

在新兵裏麵,張家林最關心兩個人,一是大學生王曉,再就是這個張玉忠了。張玉忠身材瘦弱,像根豆芽,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但特別聽話,特別乖,看上去居然有點令人心酸。張玉忠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拋棄了他們母子,他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因此,他每天晚上睡覺,枕頭底下都壓著母親的照片。

像張玉忠這樣生活在單親家庭的士兵,越來越多了。這是個比較新的情況。江一帆也曾叮囑過張家林,要對張玉忠多關心,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往往比較脆弱。

張家林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就進了霧氣騰騰的浴池。張玉忠慢騰騰地把外衣脫下,鎖上櫃子,離開更衣間,穿著短褲走進淋浴間。每當有人看他時,他都怕羞似地回避了別人的目光,顯得緊張而不安。泡在水池中的幾個老兵來了情緒,紛紛衝他開著玩笑,有意逗他玩——

“張玉忠,你過來。” “哎,你們注意到沒有,這小子洗澡從不脫褲衩。”

“今天非給他脫了,看是不是沒長東西。”

“張玉忠,進來泡泡嘛,舒服。”

張玉忠有點慌亂地搖搖頭。兩個老兵使個眼色,從水池裏爬上來,迂回到張玉忠身邊,冷不防抱住他,撲通一聲把他丟進熱哄哄的水池。

張玉忠掙紮著,短褲已被老兵們脫下來。

一個老兵哈哈大笑:“嗨!嗨!還是個童子軍哎,胡子還沒長出來!”

張玉忠捂著下身朝水裏蹲,又被老兵們哄笑著從水中托出來。誰都沒想到,他居然“哇”一聲哭起來了。笑聲立即止住了,老兵們都尷尬地麵麵相覷。

張玉忠爬上水池,拎著濕淋淋的褲衩朝更衣間跑去。

張家林聽到動靜,知道不妙,從淋浴間跑過來,衝水池中的幾個老兵吼道:“你們的玩笑是不是太過分了?幾個老兵整他一個新兵,好意思嗎?”說完,他跟進更衣間。張玉忠正在把衣服朝濕漉漉的身子上套。

張家林輕聲說:“小張,你還沒洗呢……聽我說,發育有早有晚,有什麼丟人的?一個大男人,這點事都經不住?還值得哭鼻子?脫下來,跟我一起去洗!”

張玉忠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

張家林一把奪過他手上的衣服,扔進衣櫃,然後又把他拽了回去。他親自給張玉忠搓背,張玉忠不自然地扭捏著,他用纏著毛巾的手輕輕一拍,張玉忠立即老實了。

張家林問道:“在家誰給你搓背?”

張玉忠像蚊子一樣輕聲道:“我媽。”

張家林不由歎息了一聲。他很快幫張玉忠搓完,岔開話題:“哎,小張,想不想報複報複剛才整你的那幾個家夥?”

他伏在張玉忠耳邊一陣嘀咕。張玉忠還有些猶豫,被張家林推著,繞到水池的另一邊。張玉忠撿起盤在地上的皮水管的同時,張家林打開了涼水的開關。頓時,一股涼水射向池中的那幾個老兵,他們在池中躲閃著,哇哇亂叫,狼狽極了。張家林說:“小張,誰脫的褲子,給我對準他!”

張玉忠聽話的把水管對準一個老兵。其餘老兵紛紛逃離水池。張玉忠不忍心了,回頭說:“排長,行了吧?一會兒他感冒了。”

張家林這才擰上開關。

張玉忠孩子一樣笑眯眯地看著水池中的那個老兵。狼狽不堪的老兵果然“啊嚏”一聲,一個園滾滾的噴嚏打出來。張玉忠不笑了,關心地對老兵說:“班長,你真感冒了?”

老兵不回答,仰臉看著張玉忠,突然笑了:“哎,你小子不怕人看了?胡子沒長出來,是個光杆司令。”

張玉忠再次羞紅了臉,但他能夠承受住了。在大澡堂洗過這一次澡,從此以後他就不怕見人了。

新兵的生活是非常緊張的,意誌薄弱的人還真難以承受。訓練上,張玉忠雖然時常拖後腿,但他從不氣餒。他怕閑著,一閑下來他就想念自己苦命的母親。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非要鬧著當兵,把媽媽一個人丟在家裏,是不是太殘忍了?

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他的母親一個多星期以前就從老家——安徽阜陽來到了部隊駐地。

營門口的哨兵早就發現了,一位四十五、六歲的中年婦女每天都到大門口來,隔著柵欄門朝營院裏張望,問她找誰她又不說,隻說自己兒子在這裏當兵。哨兵想把她領進去,她猶猶豫豫,說兒子在信上不同意她來部隊,她想過些日子再進去找兒子。

她就是張玉忠的母親姚桂萍。她也是瘦瘦的,臉色發黃,眼角的魚尾紋細密複雜,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要大幾歲,

每個星期四早晨,團裏都組織一次全團官兵參加的五公裏越野。平時各連組織長跑,都是在營院大操場上,團裏組織越野跑,要到郊外的公路上進行。這個星期四,姚桂萍早早就來到了營門口,當隊伍遠遠地迎麵跑來時,站在路中央的她急忙退到路邊,退到傳達室的拐角處,然後就站在那兒,探出半個頭,看著隊伍從眼前跑過。

隊伍很長,沒有人去注意她。隊伍裏的孩子幾乎都是一個模樣,她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她睜大眼睛在一張張一閃而過的麵孔上尋找著、確認著,失望而又充滿了期望。

隊伍過完了。她沒能認出自己的兒子張玉忠。

於是,她耐心地等待著隊伍回來。不知過了多久,長長的隊伍又在她麵前出現了,她再次躲到傳達室後麵,引頸朝越走越近的隊伍眺望著,眺望著。

隊伍裏的人是唱著軍歌步行回來的。她看到了魏東、江一帆、尚清濤,看到了張家林、王曉、肖立金……但她不認識他們。

突然,她看到了滿頭大汗的兒子張玉忠……她再也克製不住了,眼淚流下來,衝口而出:玉忠!兒子!

她的喊聲曇花一現般,立即被軍歌淹沒了。

部隊在軍歌中行進著。

隻有張玉忠微微一愣,有些走神兒,腳步有些亂了,朝喊聲響起的方向望了望,但什麼都沒看到。仿佛是一時的幻覺,抑或是聽錯了。張玉忠一個墊步,重新跟上了步伐。

又走了幾步,張玉忠恍然大悟似地突然站住了,回頭望去。他身後的隊伍由於他的突然停下,猝不及防的一陣混亂。前麵的隊伍也由於後麵的混亂,紛紛回頭。整個隊伍都有些亂套了。

張玉忠絲毫沒有覺察到這些,還在望著。終於,他看到了傳達室後麵僅伸出一個頭的母親,猛然醒悟,拔腿離開隊伍,朝傳達室飛跑,一路喊叫著:“媽!媽媽!……”

姚桂萍跑出來,與兒子呼應著:“玉忠,兒子!”

母子倆緊緊地抱在一起。

沒聽到口令,整個隊伍不知何時停下的,一起望著緊緊抱在一起的母子二人……

2

訓練間隙,槍都架了起來,新兵們在休息,有不少人圍著張玉忠在取笑他——

“張玉忠,你媽是不是給你送尿布來了?”

“張玉忠,入伍前剛斷奶吧?”

“張玉忠,聽說你媽來給你當保姆的?”

……

兵們哈哈大笑,張玉忠眼裏噙著淚水。

王曉聽不下去,躲開了。肖立金脾氣大,照著一個說怪話的新兵屁股就是一腳:“娘的,再胡說八道,我把你吃過的奶全踹出來!”

團裏專門就戰士家長來隊問題召開了一個連隊主官參加的會議,林團長惱火地說:“今天的會就一件事:告訴你們的士兵,尤其是新兵,沒有極特殊情況,不要擅自讓家長來隊。”

江一帆和魏東臉上有點掛不住。

散會後, 魏東、江一帆和尚清濤三人趕緊商量怎麼接待張玉忠的母親。尚清濤態度比較堅決,他說:“由連裏出麵做工作,讓張玉忠的母親盡快走。入伍這才幾天?女朋友來了,當媽的也來了,部隊成什麼了?是過家家的地方,還是幼兒園?”

江一帆覺得,事情不能簡單化。他提出:“還是先了解一下情況。聽營門口的警衛講,張玉忠的母親來了有個把星期了,每天起床號一響就來,在大門口一蹲就是一天,恐怕不是一般當媽的想兒子的問題。”

魏東一拍桌子,道:“現在的兵,一般隻服役兩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家裏還要來人探望,沒必要嘛。這股風可真得刹一刹了!”

發火歸發火,牢騷歸牢騷,最終還得按江一帆的意見辦。當天下午,江一帆買了一兜水果,跟隨姚桂萍來到離營區不遠處的一家私人開的招待所。她住了一間簡樸、狹小的單人房。坐下之後,姚桂萍有點緊張地望著江一帆,說:“都怪我,暈頭了,看到玉忠就行了,不該亂喊他的,影響了你們。玉忠也直埋怨我,說我不該來的,讓我走,這孩子……首長,是我讓你們為難了,不關玉忠的事,要批評你們批評我吧,別訓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