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席話說懵了李羨仙,心想還有誰能不在意當今皇上的死活,這娃娃卻講得好像清江縣裏沒爹沒娘的孤兒常掛在嘴邊的話。鬱悶地夾起一筷子上好的魚肉送入口中,李羨仙仔細而認真地咀嚼著這個問題,連周邊洋溢著的奉承與讚譽都一句也沒聽進耳裏。
別了趙真,就被一群賀喜的官員們拉來這裏,有人做東,有人作陪,有人阿諛,有人奏樂,四海升平。李羨仙飄飄然很是得意,但未過三巡便已乏味,反而想念和趙真一起了。至少那孩子對他的崇敬不含雜質,透明得如一汪清泉。
做東的是當朝宰執,李羨仙因為忘記了他姓甚名誰,隻得含糊其詞,連目光也怕和他相碰,否則萬一邀飲,自己連怎樣稱呼這位頂頭上司都不曉得,豈不貽笑大方。但事與願違,那人偏偏腆著肚子站起身來,將玉碗盛滿琥珀光,在金碧輝煌的廳堂裏高高舉起:“李大人不愧為當世棟梁,少年英才,得蒙明主,躍升高位……真可謂江山有幸,社稷之福!來來來,老朽敬李大人一杯。”
李羨仙咬了咬牙,賠著笑臉站起身來道:“……晚生不敢當。”好在旁邊一名官員提點道:“方大人如此看重後生晚輩,這才是江山之幸哪!李大人更當多飲一杯。”李羨仙連忙應道:“是,是,諸位教訓得是。”這才終於知曉這位大人原來姓方,終於免去出醜,雖然被迫多飲一杯酒,他自己在心裏盤算來去,倒也不虧。
待到場麵話已說盡,李羨仙已是不勝酒力,頭腦昏沉。淡淡的紅暈染上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他腳下有些踉蹌,起身打算告辭。仕女們想要來扶,卻又掩著臉笑了,隻在他周身旁打轉。
“李大人,請安坐,老朽尚有一事以告。”方宰執見時機已至,連忙攜起李羨仙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道:“李大人,皇上親掌朝政不過兩年,您可是他第一個如此大力啟用的人才哪。您曉得這意味著什麼嗎?”李羨仙迷迷糊糊,話都聽一半忘一半,哪裏還知道意味著什麼,隻含糊答道:“還……還請方大人指點。”
“前些日子,在龍台……有人圖謀弑君,聽說是李大人出手相救。”
李羨仙微微一愣,背上覆起一層冷汗,酒早醒了一半。他將手中一直扣著的酒杯放下了,翻眼望向身後的方宰執:“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宰執微微笑道:“自然是字麵上的意思。李大人,皇上雖然年幼,但也懂得斟酌情勢。這才調你來京,身任要職,對你可謂青眼有加。老夫知曉這一層事,自然對李大人佩服得緊;但你可曉得這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對你眼紅豔羨,想要置你於死地而後快?李大人想必涉足官場未深,對這一層還不是很透徹。”
李羨仙警惕起來,他曉得今天這碗飯不好吃。“那依方大人高見,晚生該當如何?”方宰執就待他問這一句,當下微微一笑,答道:“若李大人肯與老夫做場交易,那老夫保準教你這參知政事做得牢牢靠靠,隻有享不盡的福分,沒有吃不完的苦頭。是要福分還是要苦頭,李大人聰明,想必不會鬧不清楚。”
李羨仙輕哼了一聲,笑道:“也就是說,方大人想要做晚生的靠山。可恕晚生魯鈍,還不曉得這天下哪一座靠山,能比當今天子更大?”
他這話一出口,不僅方宰執笑起來,周圍作陪的數名官員也各自笑個不停。李羨仙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卻又說不出來。
“好罷、好罷。”方宰執撚須笑道,“年輕人總得有個曆練的過程,才能明白事理。但你可不要忘了,”他突然壓低聲音,輕聲在李羨仙耳畔說道,“在龍台縣,你似是殺了兩個人罷?其中一個自然是十惡不赦圖謀弑君的賊子,另一個呢……”
李羨仙咬咬牙,打斷他的話:“方大人有什麼事情要晚生幫忙,盡管吩咐。”
方宰執識趣地停了口,轉而道:“幫忙不敢。李大人想必也知道李太白;他可是真想當官的,卻遭了賜金放還,不能為國出力——為什麼呢?李大人若不想做那可憐兮兮沽名釣譽的李太白,便從今日起結黨營生罷。”
李羨仙這才感到自己的無力,他自個兒在心底苦笑,今兒到底怎麼了,怎麼每個人都拿我來和李太白相比,趙真是的,這個方老頭子是的,那些吵吵鬧鬧的宮娥宮女們也是的。他有些懷念起在清江縣和那個嚕嗦的縣宰共事的時光了。但他回不到過去;他舉起一杯酒,勉強笑道:“多謝方大人提點。”心道我才和那個高傲的李太白不同,終於有機會走進這金碧輝煌的殿堂,先吃些苦又如何呢——就如要習得那令人豔羨的飛簷走壁瀟灑功夫,小時候在山野間,早不知吃了多少頓師傅們的鞭打。
“好,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方宰執撚須笑道,“那作為同士,老夫便先告訴你一樣要緊之事罷。你曉得皇上幹什麼將你火急火燎地招進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