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闕 鵲橋仙 第四回 夢驚千裏小重山(下)(1 / 2)

“也算是老天有眼,我被刺瞎了左眼,打傷了心脈,墜下高崖,卻又一次僥幸不死。”

站在崖邊,老人回頭望向淩翎,撩開花白的頭發,露出一直遮掩著的濁白無神的左目。他突然咧開嘴笑了,摸了摸淩翎懷中睡的正香的小福兒,旋即迅速走入崖旁的機關之中,收殮顏若朝的屍身。淩翎顫然跟入那岩洞中,發覺原先堆積在此處的從各武林門派處收集來的珍貴物事,都已被搬運一空,但也有不少瓷器紙張似乎遭了搶奪一般,破碎散落四周。岩壁上似乎有械鬥的痕跡,地麵上也血跡斑斑,似乎有人在此拖曳過屍體。章錫民則一邊入殮顏若朝的屍身,一麵用女山漁調高聲唱道:

噯嗨喲喲——

世間多坎坷咧,生死若何——

世人多卑狡咧,真假難測——

別此是非地,祈祝君安樂;

爾若魂未遠,聽我一曲歌:

艱難苦恨繁霜鬢,

辛澀甜酸載滿車,

爾虞我詐由人算,

假意虛情競此奢。

生不過恩恩怨怨,

恩恩怨怨啥子對錯;

死不過冥冥蕩蕩,

冥冥蕩蕩沒了因果。

莽莽世間,庸庸如堵;

茫茫世人,喁喁如蠖……

他的音調淒厲刺耳,並不如漁夫所歌那般悠揚動聽。淩翎靜靜地聽著,感受著悼詞間的真切與憤愆。他慢慢將棺蓋扶正,終於一片漆黑,再看不見顏若朝的臉。

章錫民道:“朝華小兄弟還是有福的。咱們習武之人,多少枉死的含冤的,舉家連坐滅族誅黨,楞他生前如何風光如何大俠,死後便往那亂墳崗子上一摞:差些的草席裹屍,木棒子插上去就算完事;好些的有個埋葬,兩棵枯樹上刻歪歪扭扭的姓名。他有你我送葬,也不算枉此一生了。”

他說罷,揮動長鞭,卷起那棺槨,便向崖下投去。那崖底深潭靜寂厚重,足以相伴千年。

淩翎放下小福兒,默默去旁邊搬來一塊大石,矗在崖旁。他拔出雙劍,想在上頭刻字,一時間卻猶豫了,不知該寫什麼。他看向章錫民,眼前老者足以讓他稱一句章老先生,但想到他對顏若朝兄弟相稱,便叫道:“章大哥。”

章錫民略略頷首,走到近前。他歎道:“也虧你現在還被瞞在鼓裏。你就寫——‘金翎主人赫連朝華葬於此’罷。”

淩翎隻覺得轟地一聲,好像大腦在腦殼裏猛地晃蕩了數下,第一反應竟不是震驚,而是一種類似於暈眩的惡心感。他知道自己早該猜到,但究竟有一種奢望,奢望他當真一如初見,仿若朝陽,單純淨美。

“……赫連……哈!……原來他不單是金翎客,還是赫連世家的……”

“這緣由就說來話長了。朝華兄弟的確是赫連譽的三子,因而在赫連世家中有‘三太子’的諢名兒。但他可不是‘金翎客’,而是‘金翎主人’。年輕一輩中,令我十分佩服的也就是他了。”

章錫民說到這裏禁不住笑了,白濁的眼睛裏竟仿佛湧現了些神采:“金翎客,可不是一個人。——淩少俠,你若想再曉得些朝華兄弟的事情,便跟我來。”

一路上,淩翎也不問哪裏去,但隻聽著章錫民說些過去的事情,說他怎樣懷著對赫連譽的恨意休養生息,終於逃出絕地,卻又被卷入一起是非,好在半路上赫連朝華出手相救。當時赫連朝華僅有十歲出頭,卻化名“楊朝”行走江湖,全不靠父輩恩蔭,竟也闖得了響亮的名號。因一套大流雲手使得出神入化,時人敬稱“大流雲手楊朝”,也被人叫做“流雲公子”,說是繼少年天才的魏四公子之後,江湖上罕有的後起之秀。章錫民亦是許久後才知曉原來他與赫連譽竟是父子,想要與他分道揚鑣之時,卻聽說了他要自立門戶的打算。

“——他一直不滿赫連譽的作派,暗中糾集黨人,打算自立新派,但一直未尋得恰當的時機。當時江湖上匪黨作亂,殘害生靈,少林聯合武林正派,將匪黨捉獲,送往陝西換雲寺看押。而同時赫連譽亦在做‘肅族’之舉,將族內與他見地不同、暗懷機心者全數流放,途經換雲寺。朝華兄弟在換雲寺設下機關,本意是救走這些被赫連譽‘肅族’之眾以充實黨羽,卻巧的是連同那些雞鳴狗盜之徒也一並救了。可喜大家都是有肝膽的漢子,見朝華兄弟甘願和父兄反目,冒死救了他們,便願肝腦塗地,舍命相報。朝華兄弟擇了一處地勢險要的山巒,建了山莊,將這一幹人盡數藏在裏麵;武林正派遍尋不著,又礙於赫連威勢,不敢強行進山;赫連譽不願外人知他家醜,幾次明裏暗裏較量都沒討去便宜,卻也不大肆聲張。這百餘人的性命,便這樣救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