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將宋惠蓮的丈夫來旺兒徹底清除,西門慶下了“100石白米”(這是明代中晚期官場賄賂的“術語”,即100兩銀子,以白米暗示白銀,而黃金則用黃米暗示)給夏提刑和賀千戶,於是來旺兒受盡酷刑,差點喪命,被押回原籍,家破人散。後來,惠蓮的父親也在貪利枉法的官吏重刑之下,傷病交加,蒙冤而亡。
主辦案件的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李邦彥,在500兩白銀的“禮物揭帖”麵前認為“500兩全銀隻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慶”,使西門慶從黨案罪罰中解脫出來。
蔡京,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政殿大學士,在西門慶不斷送來的孝敬重禮麵前,一方麵無愧而受之,一方麵按西門慶的意思釋放鹽客,又為西門慶封官加爵,還把西門慶收為義子。有些厚遇,是西門慶自己都常常感到出乎意料之外的。
上麵所述,都是西門慶送金銀上門。《金瓶梅》中還有不少情節卻是各級官吏直接或間接地向商人索取金錢財貨。很有意思又很可笑的是,當這些得了“眼紅”病的官吏向西門慶索財求利時,有的讒涎欲滴卻又委婉曲折,有的一旦受遇受贈,立即肺腑托出,慷慨激昂,似乎是肝膽相照,恨見太晚,顯示出金錢在權勢麵前的極大能量,頗具諷刺意味。
新狀元蔡一泉奉敕回籍省視,路經西門慶家,私下討路費,想不到西門慶不僅盛情招待酒飯玩樂,又送金緞一端、合香三百、白銀100兩,於是便來了個“固辭再三”,還說,“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其實是嘴推心就。到後來,這位蔡狀元已是巡鹽禦史,這可是個肥缺,他又同宋禦史來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這次光酒席就開銷了1000兩金銀,最後連同再送的酒席,還有酒、羊、絲、緞和金銀酒具盤筷之類,各人又送一套。宋禦史高興地先走了一步,蔡禦史則下榻西門慶家。他對西門慶家中的擺設和富貴氣象,慨歎不已,自歎不如;對西門慶又安排優伶歌唱和妓女侍寢,更是感激萬分。第二天分手之時,這位朝廷命官竟“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
那位宋禦史大人也不相上下,他後來再次來到西門慶家,見到一座做工奇巧的八仙捧壽鎏金鼎,便誇讚不已,並且這樣對身邊的官員和西門慶說:“我學生寫書與淮安劉年兄那裏,替我捎帶這一副來送蔡先生,還不見到,四泉(西門慶)不知是那裏得來的?”這一索要真可謂得體有方。西門慶當然深知“醉翁之意”,隻得忍痛割愛,派兩名排軍將鼎送了過去。
不少官員也看中了西門慶的萬貫家財和超級的生活享受,紛紛以各種各樣借口來“沾光”。要西門慶代辦酒宴款待各自的上司來賓便是其中一種。像宋禦史接欽差黃太尉,安郎中為九江大尹蔡少塘(蔡京的九公子)接風,宋禦史又請侯巡撫,汪參政、雷兵備、安郎中等人為浙江本府趙大尹升大理寺丞設宴慶賀,等等。這些“作東”的官員所出資金往往不足請客費用的尾數,實際上是官僚們向富商人家“打秋風”。
明朝各級官員的俸祿雖然各代情況不一,大致上是這樣的:當朝正一品月俸為90石左右,從九品官僅5石上下。而西門慶的一天正常收入,幾個鋪麵加在一起,就可有數十兩左右,相當於一個中級官員的月俸。額外收入更為可觀,常常是數百、數千兩銀子進進出出。明朝官員不僅俸祿低,而且皇帝的獎賞也相當低微。皇帝禦批的工部工完獎,蔡京的賞銀為50兩,僅僅是西門慶一次送給李邦彥禮金的1/10,更是西門慶給蔡京拜壽賀禮的小零頭。小官員賞銀僅5兩,或絹2匹(嘉靖、萬曆年間一匹絹約合銀7錢),這與西門慶隨手賞給妓女或優伶的小費等量。如此這般,怎不會刺激各級官員去羨慕像西門慶這樣的商賈,並且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大大小小權力為西門慶這樣的商賈服務呢?所以西門慶可以用錢作前導,使自己由“一介鄉民”變成一個“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從五品武官),又升為“正千戶掌刑”(正五品武官),還成了蔡京的幹兒子。進而可以和各級官僚們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光宗耀祖。
這一切,實際上反映了當時這樣的一個社會現實:掌權者以公權謀私利、肥私囊;有錢者以私錢取公權,得政治地位,權力與金錢已形成了一種交易。這種交易是封建統治者不能承認,但又不得不做,甚而發展到熱衷於此道的;這種交易也是一般的商賈市民所料不及,但又願意並追求的東西。戴上烏紗帽,坐上虎皮椅,光宗耀祖,出人頭地,本應是從祖輩手上繼承或在“十年寒窗苦”中拚得。現在,這些既無繼承血緣,又不曾“鄉試”、“會試”的商賈,竟憑著手中的金銀財貨便可以輕易得到,從而改變幾千年來“末流”的社會地位。難道不是所料不及而又夢寐以求的嗎?這是中國16世紀前後在社會上、尤其是在城市社會中的一個很有特征意義的現實,是中國商品經濟、商賈階層發展道路上一個很有特征的文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