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學女神(2 / 3)

廬隱出生的第一聲啼哭,驚天動地,把滾滾響雷比了下去,把傾盆大雨嚇得無聲無息。然而也把家人惹惱——她的外婆就在她出生的當天死去,因而她一出世就被扣上“犯衝”和“克星”的罪名,旁人詛咒她,親屬看不起她,就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討厭她。當她持續不斷的啼哭聲引起母親惱怒時,她差點被扔到野外喂了狼狗。她到了3歲還不會走路,母親就更討厭她了,甚至視她為家中累贅。到了讀書的年齡,她來到在北京做官的舅舅家。姨母開始教她讀《三字經》,但隻是教她一小刻時間,就將廬隱反鎖在小木板房裏,等到中午或晚上才放她出來,叫她背誦所讀課文,如果背不出來,就要遭到母親或姨娘打罵,甚至有時連飯都不給她吃……悲慘哀傷的童、少年廬隱,心口像是被鋒利的尖刀剜割過似的,一直疼了她的一生,成為她悲涼生命的厚重底色。

風雨飄搖的動蕩時代,一些人的純情和善良似乎被狼狗叼了去。無色和無愛塗抹了少女廬隱的全部身心。她不知道歡笑和快樂對於個體生命成長的重要意義。這樣,廬隱就在冷酷無情和陰暗悲戚的艱難日子裏走過了她憂傷的少女時代。她來到了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讀書,她在知識的吸納中暫時忘卻哀怨幽憐,但是她依然沒有笑容,依然在驚惶和淒楚的色調中過著艱苦的生活。長久的壓抑使青年廬隱急於擺脫家庭的束縛和社會陰影的籠罩。她開始接觸風起雲湧的社會變革,小心翼翼卻又大膽奔放地走進新文化運動的圈子,接受新文化新理念的衝擊和洗禮。這樣,她有了文學的陶冶之後的思想萌動。她在尋求個性解放和個人意誌覺醒的初始,就勇敢地做了家庭婚姻的叛逆——母親反對她嫁給貧窮的表哥林鴻俊,她卻堅決地表示要同表哥同結連理。後來,當她發現未婚夫與她人生誌向不同,興趣反差較大,就又棄他而去。她曾經想過時髦的“女性獨生”。誰想,當她認識了無政府主義者、作家和文學社團的活躍者郭夢良後,尤其郭夢良向她示愛後,廬隱再次叛逆地宣布與已有家室卻感情融洽的郭夢良締結姻緣。一石激起千層浪。無論民間市民還是社會輿論,言論鼎沸,紛紛揚揚,有討伐也有讚賞。麵對各種議論,廬隱全然不顧,昂起頭顱寫作說話,挺起腰杆做人處事。廬隱的知心女友石評梅,也是“五四”時期一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她也有過曲折坎坷哀傷的人生經曆,尤其她也遇到過與廬隱相似的感情婚姻問題,她與有婦之夫的高君宇相戀,所不同的是石評梅沒有膽量與高君宇締結良緣,而廬隱卻大膽地與郭夢良結婚。可見廬隱的性格更剛烈、個性更張揚、做事更執著更決絕。

廬隱的這種經曆告訴人們,一個人的性格未必天生就已形成,往往後天鑄就的成分很大。然而誰能想到,廬隱的這一執拗和叛逆,似乎伴隨了她此後的所有日子。郭夢良很有才華,廬隱和他生活的也算甜蜜。可是好景不長。郭夢良因為一病不起,就撒手人寰。廬隱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然而又是因為叛逆,她又和一個比她小9歲的文學青年崇拜者李唯建相識並且瘋狂地戀愛。不久,他們就在一片沸沸揚揚的議論聲中宣告結婚。為逃避人們的視線,廬隱帶著這個稚嫩的小老公飛洋出海,到了日本生活,在那裏一邊品嚐愛情的甜蜜果實,一邊進行富有激情的書寫。

這個時候的廬隱,因為發表了很多作品,又出版了作品集《海濱故人》等一係列小說,故而在文壇聲名鵲起。特別是她的作品受到茅盾的肯定和評介,確定了她在中國文壇的一定地位。又由於她是女性作家,受人矚目,加上性格的叛逆和愛情婚姻的起伏波折變故,很快成為當年小報小刊追逐花邊新聞的對象,客觀上也提升了她的知名度。然而誰又能知道她內心的哀傷痛苦?就在日本小住一段時日後,他們發現費用太高,僅靠廬隱一個人的寫作收入根本入不敷出。這樣,他們就又回到了中國。廬隱一邊寫作,一邊靠教書增加收入維持生活。可是,她沒法改變她少女時代就已塗抹的悲涼生命底色。此前她不論在安徽、河南教書,還是在上海、北京執鞭,因為看見學校積弊太深,看見社會腐敗日甚,於是大膽言說,因而容易得罪人,也很難同學校同事合得來,總是摩擦不斷磕磕碰碰,搞得她身心疲憊,隻好多次辭職。即便有一回廬隱都當了校長,又因不適應代表學校與官方打交道而被迫辭職。現在,當她又重新執掌教鞭走進課堂,雖比前些回心情要好,卻還是難免與人發生摩擦,因而心情就又莫名地煩躁起來……最讓她心痛的事情也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先是她的哥哥生病無治亡故,她哭得死去活來。沒多久,她的閨中密友,也是她最好的女友石評梅突然病逝,這個消息再次往她心頭紮上一刀,她痛不欲生,很長一段時間心境悲涼哀怨到了極點。為紀念亡友,廬隱寫下了《石評梅傳略》,表達她的哀思。盡管這樣,她依然心境悲涼哀傷。過去,遇到傷心事,她還能同石評梅傾訴,現在石評梅去了,她連女人與女人說私房話的對象都沒有了。那種因悲戚帶來的孤獨痛苦,幾乎就要將她的心靈咬碎!

我之所以這麼大麵積的書寫廬隱的悲愴經曆和靈肉傷痕,以及情感波折,那是因為廬隱是個非常感性的作家。“五四”時期及後些的女作家,大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將個人的身世遭遇情感經曆拿來作自己的小說創作素材,白薇是這樣,丁玲是這樣,淩淑華是這樣,廬隱更是這樣。就連晚些時候的楊沫,也有這種現象。廬隱創作的很多小說,都有她個人的影子。即便小說中人物的故事是別人的,那種心境和感情色調卻依然是廬隱自身的。如果研究作家作品和作家人生經曆精神現象,我以為廬隱是最好的標本。讓一些有深度的評論家注意到的是,廬隱作品不僅人物心理悲傷、幽怨、淒楚,甚至小說的基調是悲涼哀痛的,塗抹上濃鬱的灰涼色彩。有評論家認為,廬隱的小說太過陰冷灰暗,幾乎將活的生命窒息,讓人看不見希望和美景。這類評論家多半是從政治的角度評說廬隱作品的,以為小說是政治宣言書,是生活導向,或是人生指南之類,他們不從時代背景看廬隱小說的生成,不從人物命運的悲歡離合言說作品的厚重,不從感情的波折起伏言說小說人物的豐富多彩,這樣他們就輕看了廬隱小說的藝術成就。公正客觀地講,廬隱小說產生在“五四”之後,白話文興起沒多久,她在藝術上還有不成熟的地方,一些作品尚有情緒化的毛病,但她的小說書寫極具個性。她作品的語言明快,自然流暢,文筆很美,富有張力,多有出現她那個時代還不流行的歐式句子,尤其寫悲涼人物、性格複雜人物的心境用詞準確到位。這就是廬隱迥異於他人的書寫個性。她筆下的人物與眾不同,完全是“這一個”。她塑造的人物,雖說命運淒慘、身心憔悴、感情痛苦,卻有別於其他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她注重人物的心理刻畫,尤其對那些備受磨難和經曆曲折命運不濟的人物心理,描述得準確精當,入木三分,力透紙背。廬隱是“五四”的產兒,“五四”落潮,廬隱心疼,認為人生無望,這種悲涼心緒在她筆端流瀉,十分自然。廬隱自己在《自傳》中也說:“說也奇怪,隻要我什麼時候寫文章,什麼時候我的心便被陰翳漸漸遮滿。”據說,廬隱在寫作時,注入真情,常常流淚。我想,讀者讀之,也能受到感動的。這,或許就是小說的力量,藝術的魅力。

廬隱早期作品如《海濱故人》、《秋風秋雨》、《靈海潮汐》,雖然充滿哀傷和創痛,故事情節淒婉,人物命運悲涼,但她後期的作品並不完全這樣。她也寫過激烈憤怒的文章,如反映19路軍淞滬抗戰的長篇小說,在讚揚英烈的同時,怒斥當局政府的腐敗無能。當胡也頻等“左聯五烈士”英勇獻身,廬隱予以痛斥。尤其當她看到報紙刊登丁玲被殺的消息,她幾乎震怒,寫下《丁玲之死》:“不但為丁玲吊,更為恐怖時代下的民眾吊。”她生命晚期的長篇小說《象牙戒指》,風格上就有變化,不再以悲涼作為小說底色。同樣寫人物個性,同樣敘述人物命運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卻在冷色裏注入更多的暖色,使人物性格更豐富多樣,人物感情更豐沛溫潤。福建籍作家,小說成就大的,除林語堂外,就數廬隱了得!

廬隱是“五四”之後與冰心、白薇、馮沅君齊名的四大女作家。廬隱和林徽因、冰心還被世人稱為“福州三大知名女作家”。很遺憾的是,她在1934年因生小孩難產而流血不止,不幸早逝,才36歲。她在她極其有限的生命曆史中,為福建文學界贏得一片響亮的美譽,也為中國文學界留下了極其寶貴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