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寶笙天性樂觀,有膽有識。在老華南的學生中一直流傳著關於她的兩件趣事軼聞:
一是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時,華南42屆校友楊麗華跟著進入中國(她在美國開辦養老院時認識尼克鬆的嶽母),來到福州。她要求會見餘寶笙老師。餘老走出“牛棚”,精心打扮,抹粉畫眉,風采依舊。楊麗華上前第一句話便是:“老師,聽說你在掃廁所。”餘老笑吟吟地雙手拍著漂亮的衣服,嘴裏急急忙忙說:“沒有哦,沒有哦……你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她還前後轉著,讓客人看個清楚。
二是1981年她從美國回來,躊躇滿誌地要為祖國貢獻自己的力量。在《福建日報》紀念建黨60周年的專欄中,她豪情滿懷地發表了《祖國,母親!》一文。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連續數日播放她的這篇為廣大知識分子代言的傳世名作。散居祖國各地的老華南校友聆聽她的心聲,莫不熱淚盈眶,唏噓不已。飽經磨難的老師竟有如此的家國情懷,我們晚輩學子有什麼理由不揚鞭奮蹄,為國效力呢?
如今這5位可敬可愛的老師都已經辭世遠行了。她們是當年高校頂尖的管理者群體,功業閃亮。我想,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她們一定還會相聚在一起,堅守自己的人生坐標。
每當想起她們時,我不禁會有種種念頭:如果人們能夠對所謂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多加理解,能夠欣賞他們因曆經困苦和民族危亡的考驗而產生出的那種精神和氣節,如果人們能夠及早地,而不是等到20世紀80年代初那場“實踐標準”和“兩個凡是”爭論後,才逐漸明白長期存在並被認為是絕對真理的“左”傾教條主義和“左”傾空想共產主義的嚴重危害性,就不至於那樣對待知識分子了,那該多好啊!如果是這樣,餘寶笙老師當年也不必在自己的學生楊麗華麵前,明明心中苦澀,卻要裝出滿臉笑容的樣子,那該多好啊!
(陳鍾英華南女子文理學院1946級,曾任福建
師範大學副校長、教授,華南女子職業學院院長)懷念胡山源、黎錦明、
黃壽祺、俞元桂四先生◎陳孝全
懷胡山源先生
我闊別福州將近40個春秋了。
福州雅號榕城,三麵依山,中流一水,風景絕佳。然而多年來縈繞魂夢之間的卻不是那聞名遐邇的鼓山,也不是富有仙跡的於山,而是烏石山。烏石山古稱閩山,岩石靈秀,古人曾雲此山登覽之勝,堪與蓬萊匹敵,可是常年牽惹著我心靈的卻不是靈霄台遺址,也不是奇岩千丈的香爐峰,而是那一縷帶有幾分甜蜜幾分惆悵的人情。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烏石山南麓有一所師範學院,當時我是這裏中文係新生。校舍雖然簡陋,師資力量卻頗雄厚。院長是曆史學家胡允恭,他千方百計羅致人才。開學那天,中文係新來一位係主任,約莫40來歲,穿一身簇新的中山裝,胖胖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笑眯眯的,十分和藹。他就是五四時期“彌灑社”的創始人胡山源先生。此外,還有黎錦明、黃壽祺、關德棟、許文雨、廖元善諸先生,均是國內知名的學者、專家。
山源先生教我們寫作,深受同學歡迎。他批改作業尤其認真,采用的辦法是麵批,他以為隻有如此對學生才有幫助。一次,我交給他一篇所謂“小說”,他把我叫到房間去,拿出稿子,上麵已密密麻麻改了好多。他拿著筆指點著,說:“兩人對話,沒第三者在場,就不要寫‘你說’、‘我說’了。”又指著上麵寫的“夏天時”,說:“‘夏天就是時,這個‘時’字應刪去。”還諄諄告誡道:“句子要盡量寫短,寫完要讀幾遍,凡感到拗口的都要把它刪掉。”一篇不到3000字的習作,他足足講批了一個多小時,使我茅塞頓開,受益無窮。
山源先生是國內著名的老作家,魯迅曾譽他的短篇小說《睡》係“籠罩全群的佳作”。以這樣資深的作家教一年級寫作,自是遊刃有餘了,然而山源先生卻半點不肯馬虎。後來,他將講課內容,以師生課間對話形式,寫了一本《小說創作講話》。他告訴我:“書中一個叫蔣生泉的小夥子就是你。”胡允恭院長十分器重山源先生,特地在自己寓所裏勻一間房給他住,係裏師生對他也很尊重。但好景不長,不久,思想改造運動的鬥爭風雨鋪天蓋地襲來,胡允恭院長首當其衝,中文係的鬥爭對象自然是山源先生了。像樣的“罪名”似乎沒有,隻記得說他在抗戰時期為激勵民族氣節而寫的《揚州義民別傳》等缺乏階級觀點,說他思念遠在家鄉的老母,封建觀念嚴重。好笑的是對山源先生嚴肅的批判,竟在一場哄笑聲中不了了之。事情原委是這樣的:山源先生有一個姓陶的助教,年紀30掛零,個頭不高,長相頗怪,說話怪聲怪調,而且支吾不清。正當人們發言時,他突然站起來,情緒十分激動,跺著腳,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吃吃地說:“我請求政府槍斃我!”與會者全都愕然,以為他要坦白什麼滔天大罪,誰知他兩眼發直,滿頭大汗,聲音顫抖,說來說去就那麼一句話:“要槍斃我!”那樣子實在滑稽,大家不禁笑得前俯後仰,批判會開不下去了,隻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