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鬥爭運動著實使山源先生感到傷心,但他對青年學生毫不記恨,見麵仍是問這問那,關心他們學業的成長。烏山待不下去了,院係調整時他便到上海師院去了。1954年,我到華東師範大學讀研究生,特地和兩位同學去探望他。山源先生見到我們十分高興。在上海,他似乎也不順心,不久便在刊物上看到批判他的文章,把《小說創作講話》說得一無是處;接著他又不幸“落網”成了“右派”,1964年便退休回故鄉江陰,從此杳無音信。直至20世紀80年代初,才陸續聽到關於他的消息,知道他已恢複名譽重返文壇,雖年已古稀還續寫了3部長篇小說,知道他還是那麼灑脫豁達,雖受盡折磨仍表示“過去的事過去了,一切向前看”,知道他還是那麼熱愛生活,熱情歡呼“耄耋逢盛世,飛觥應無數”;知道他還懷念著烏山的生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編《“彌灑社”資料》,派人去江陰拜訪他,想不到他還記著我這個烏石山時期的學生,談了許多往事,帶來殷切的問候。這一切都使我激動不已。
往事如煙,舊情似海。當年我也曾與三五好友攀上烏石山頂,尋覓高僧名儒的題跡,眺望西門外的平野與水勢,領略那從遠方吹來的溫暖海風……時光如流水般過去了,烏山,你也變樣了吧!往年那些事,那份情,將永遠縈回於我的心靈之中,是那樣地難以忘卻。
憶黎錦明先生
在烏石山福建師範學院中文係讀過書的人,都不會忘記黎錦明先生。記得有一年開學典禮上,係主任胡山源先生首先介紹他,說這是魯迅先生提到的“湘中作家”。會後,大家都去翻魯迅的《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導言》,果然,文章對黎錦明先生的創作評說甚多,說他的作品“很少鄉土氣息,但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說他有些作品“有聲有色,總能使讀者欣然終卷”。又去圖書館找他的《烈火》、《破壘集》等短篇小說來看,還知道他在20世紀30年代就在北京大學當過講師,在河北大學做過教授,大家私下很慶幸有他這樣一位老師。
錦明先生教我們“文選與習作”,他十分嚴肅,少有笑臉,從不講廢話,一站到講台上,便操著一口難懂的湖南腔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講開去,板書很多,且夾雜有不少英文。他講的多是自己的見解,不喜人雲亦雲,聽了極有啟發。他改作業的方法和山源先生不一樣,從不麵批,但看得認真,改得詳細,不但有眉批、夾批,且有總批。有一次,他出了一個《回鄉》的題目,要大家當場交卷。班上有很多外地人,他們有回鄉經驗,自然有感可發,寫來得心應手,但苦了我們這些福州本地人,隻好憑主觀想象,進行虛構了。卷子發還時,我的作文後麵寫有龍飛鳳舞的一行批語:“你可以創作,可惜沒有生活。”前半句是鼓勵,後半句則道出習作的實情,即說它純屬胡謅。這是錦明先生的幽默。
錦明先生給人的印象有點古怪,他個子瘦長,剃著光頭,窄小的臉龐上掛著一副沒有框架的老式眼鏡,鼻子高而尖,眼睛小而銳,留有胡子,但不是一撮胡,也不是八字須,而是在嘴角兩邊留著一個小圓點,剪得短短的,下巴刮得精光,因此左右兩個黑點特別顯眼,有些異樣。穿著也怪,上身是一件質地很差的西服,下身卻穿著一條漢褲,大褲頭對折著,係一根綢帶,腳下蹬的是一雙小圓口的布鞋。西裝口袋裏別著的不是鋼筆,而是插著一支截短了的毛筆。上課時,他從口袋裏抽出筆來,拔去銅套,將筆頭放在嘴裏舔了舔,從容不迫地開始點名,隨點隨舔,點完名他老先生往往也成了“烏嘴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