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說是一種對意圖的創造(2 / 3)

博爾赫斯許多短篇小說,如《南方》、《等待》、《刀疤》、《決鬥》、《結局》均是寫複仇的,複仇是一個母題,是一個原型。這是博爾赫斯非常頑固的一個意圖。經常在腦子裏,用他的話說經常發生在夢中的,於是他寫了許多複仇的短篇小說。古往今來寫複仇的小說可以說是車載鬥量了,一般的複仇故事可以說是沒有可寫性。但在傑出的作家那兒依然寫出極品來。《遭遇》便是這樣一個極品,就我看這比博爾赫斯認為自己寫的最好的小說《第三者》要好得多。為親情友誼而犧牲女人的意圖應該說是平常的。《遭遇》寫複仇不是異化,異化的寫法很多,複仇使人失去自我,使人瘋狂,仇恨使人類變成非人。僅這個意圖是小說史上是常見的。而複仇居然物化了。在我有限的視野裏還未見過。兩個沒有仇的人,本不想決鬥,特別是敦坎,而烏裏亞特事後哭了,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無仇而決鬥,有意思,但作者意圖沒停頓在此,而落在兩件兵器要決鬥,物凝聚了仇恨,仇恨史是曆朝累代的深入,最後變成物性。永久地凝固,這就非比尋常了。從這個小說看博爾赫斯完成了一個創造意圖的過程。它讓世人看到仇恨是不可解的。此處不複仇,在彼處也要複仇,我們必須討論一下,難道這個世界是充滿仇恨的嗎?如果這樣博氏在鼓吹仇恨,這也顯得太沒大師心懷了。不是,博氏意圖沒那麼單調,在小說中烏裏亞特和敦坎兩個是無辜的,特別敦坎似乎覺得是做了一個夢,複仇使兩個不相幹的人受到不幸,不論童年的博氏還是老年的博氏都明白這是一個悲劇所在。他同情但又無可奈何。這就使我們進一層分析意圖,我們最好從最初就不要播下仇恨的種子。因為仇恨的力量太大會傷及你的後代人。而我們卻是要維護永久的和平。這給我們對一個作者的意圖提出一個很高的要求。

第一,建立意圖要高遠,要新穎。是最為獨特的一種個人思想,而不是重複別人的思想。甚至不能重複自己以往的寫作。這點很難,連博爾赫斯自己都說,好奇的讀者會發現某些相似處,有些情節老是糾纏著我,缺少變化已成了我的弱點。(《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316頁,浙江文藝出版社)因此一個人寫作有許多基本主題,如博爾赫斯的基本主題是迷宮,複仇,永生,鏡像,時間,幻象。在他一生並不特別多的小說裏也有許多是重複的,一個基本意圖變成幾次書寫,這當然是可以的,但關鍵的是變化,提供新意,他確實有些絕妙的新意,但也有不少庸俗的重複。

第二,小說意圖要含混複雜一些,不能把意圖變成簡單的概念。這一點在博爾赫斯探討迷宮,永恒的意圖的小說中是做得比較好的,提供的是一種多方位的思索,你不能讓讀者一下簡單窺破作者的意圖。例如《代表大會》在給出的表麵意圖中,我們還可以探索其深刻的意圖。最好的意圖我以為可以帶點神秘主義的直覺,一種非邏輯的聯想。這樣的意圖會涵蓋更廣,因而也會更深刻。深刻並不一定全從邏輯上去立論,可以讓人感受事物的深刻性。《遭遇》的深刻是完全可以感受的,從一個形而上的東西到物質形態的凝聚是可以讓人震驚,感歎至深。

第三,小說是一個意圖的創造過程。這從許多小說中都可以看出來,隻不過《遭遇》是典型例子。我說的不是一個意圖簡單創造成功,而是一個意圖被創製,一是多樣性,一是無限性。博爾赫斯許多短篇小說寫決鬥,是各式各樣的決鬥方式,真正以決鬥為題有兩篇,一篇決鬥是兩個人的畫筆。另一篇則是兩個人抹了脖子以後,決勝在於誰最後倒下,最後兩個人都不知道結果,自己無法看到勝利。這告訴我們,一個意圖具有多樣性的表述。現在提出的是另一個問題,一個意圖是否被表述盡了,簡單說意義是否枯竭了。這便涉及到無限性問題,我個人以為是不可窮盡的,許多人會感到意義已經窮盡了,這表明的是一個人才識學養不夠,例如複仇從古希臘到莎士比亞層出不窮地寫到,到了博爾赫斯仍有絕處的新意,我相信千百年以後仍會有人寫出絕妙的新意的複仇小說。僅僅是它的難度越來越高。我寫過一篇小說《風俗考》,目的意圖在探討不可能產生的仇恨中同樣有複仇的可能。在夫妻之間有仇殺不奇怪,但把這種仇恨的種子播種給自己的孩子卻不多見,把自己丈夫的頭砍了做成尿罐讓兒子去撒尿,這種仇恨已經超出人際關係之間的二者仇殺了,它僅是一個個人心理問題。也就是說這個女人不是複仇,因為複仇在殺掉丈夫以後便完成了。它的目的要把這種意念給他們的兒子。在他們的兒子之間展開仇恨。於是仇恨成了一個生長的概念。仇恨已成為人類的一種風俗,具有榮格心理學所說的原型。這表明仇恨不僅是個體的,而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這是一種悲劇嗎?深刻嗎?即使仇恨具有了這種無限深度,我們仍要重新認識它。例如一個種族,一個群體真正沒有了仇恨,消解了全部個人衝突的力量,那另一個問題出現了,個人沒有爭鬥的力量,便意味萎縮,沒有張力,隨之而來的是人的功能退化。因此我們要學會複雜的看待許多問題。我提出的不是一個意圖的製作過程,因為一個小說的完成,在最後結尾時意圖業已定型,所以愛倫·坡,歐享·利他們都努力地把一個小說的意圖最後製作定型,成為毫不動搖的一種思想意義,如同一隻精製的甕。我承認這種意圖製作也出現了許多經典作品。但我們仍然要強調意圖是一種創製過程中發生的,因為隻有創造才能不斷打破原有的意圖,使意圖豐富發展,使一個朦朧的意圖逐漸走向清晰。一個好的被創造的意圖直到小說最後它不應該是一個概念,不應該是一個被回答的問題。而是一個開放性的不可單一的回答,並把該意圖又引入更深層的思索之中。兩把刀劍凝固成的物的仇恨,會怎麼樣呢?作者也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再一次相遇,物比人的壽命長,仇恨呢?仇恨比物還長,那麼人的命運既然那麼短,人執著於仇恨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因而《遭遇》的意圖無論哪個角度都是無法回答的。結論均在每一個人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