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日子像攥在手中的金幣,一不小心便從指縫中滑出來掉在地上,然後你會仔細地在地上尋找,沒有。正在你悵然若失的時候,突然在你的身後聽到叮當一聲,時間滾動,停在某一個旮旯兒角落裏發出共鳴的響聲,聲音帶著你的體溫,但已去了很遠的地方那就是你遺失的日子。1994我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作家班講授小說創作,主要講人物、結構、語言、敘述等章節,其時敘述學已經很盛行了。我也有七八年時間沉浸在敘述的輝煌之中,我的碩士論文便是研究敘述空間的,經過長時間對敘述的研究,我以小說家的敏感發現它越來越不可靠。結構主義敘事學作為一種批評理論,太模式化,典型的靜態分析,並發明大量的分析符號。我心想,永遠也不會有人按敘述學去寫小說,道理很簡單,小說是一種創作發生理論,而敘述學是一種批評理論,而且是一種非常有限的批評理論,止於詞彙功能到語法結構,延伸到語義學領域,例如神話模型與矩陣分析都很難自圓其說。敘事學說破天了,僅是把我們對文本心知肚明的東西用一些模型演示一遍,而這時我國大學追逐西方腳步,把小說美學的東西全部改成了敘述學。正是在經典敘事學轉型時,我決定從發生學研究小說的形式技巧。於是我講了小說課,作家中反響很好,在魯迅文學院座談時趙中月、劉岸幾位作家朋友多次索要講義。當時有兩個刊物提出來連載,我沒時間整理講義,因此謝絕了。沒想時間一下過去了十二年。今天想來竟然是兩個世紀的事情了,真是令人感歎。
2005年我決定在河南大學文學院開設小說詩學的課。這時候已是電腦選課,選課的有258位,共分兩個班,開始幾次課學生不足數,沒想後來總是滿滿的兩教室,聽課人數估計超過400人,其中郭張彥,宋豔等研究生,從不缺席地聽完這個係列課程。這時我的《小說技巧》講義,一方麵給學生講課,一方麵給《芙蓉》雜誌連載,並得到各方麵很好的反饋,黑龍江巴彥縣,遼寧瓦房店,甘肅張掖的讀者都問如何可以買到講義,特別湖南的讀者反應強烈,都認為是一本可以傳下去的書。國慶後,王俊石先生打電話給我說,你在《芙蓉》連載的講義,我每期都讀並裁下來裝訂在一起,這是一個很具體的小說教材,沒有同類型的。我同俊石是好朋友,事先沒告訴他在河南大學講《小說技巧》。元旦時,俊石先生又告訴我,他給出版社報了一個選題。這時正好我講義寫完,已有三十多萬字,回到北京我寫了一簡略的緒論,整理好一遝書稿時,便聽到雪地中爆響的鞭炮,竟然舉手便可以叩響2006年春節的門楣了。
在河南大學的一年,除了耿占春、肖開愚我們三人十天半月地聚會一次,每個禮拜我去上一次課,其餘時間都在家裏看書寫作,三個多月裏《小說技巧》寫了20萬字。《先鋒文學理論》寫了五萬字。有時候一個禮拜連樓也不下。並非因為時間緊張,相反,我倒覺得比較輕鬆,不像往年拚命地寫小說,那是一種心累。2005年我才寫了三篇小說,我經常會躺在沙發上聽黑暗中瓷器開片的聲音,那是偶爾發出的金屬質的亮光,讓我心裏悄悄地悸動一下。我的北京朋友王一川已調任北京師範大學教務長,很忙,總不忘了電話詢問,《小說技巧》寫了多少,先抽出一部分到理論刊物上發表。《世界文學》副主編高興也是隔三差五地詢問寫作進度。好友書棋幾乎每月都會從《小說月報》打電話來,我們倆總能在電話裏暢所欲言地聊上一次,然後是感歎人生。百花社每有新的理論書出版,他和俊石都會給我寄來。寂寞中想念朋友,會讓一些非常有質地東西從空氣中漂浮起來,它是一絲一綹的靈魂的養料,它們輕嚀一聲都會漲開夜晚的黑暗,閃爍著人生草瑩般的輝光。
這本書在《芙蓉》連載時,湖南作家朋友不斷有信息傳來。陳啟文說,這本書非常好,我們要複印二三十份給兄弟們傳看。沈念會把一些更細節的消息告訴我,說在網上作一些宣傳,並且談了他的感受說,過去寫小說蒙蒙的,看了《小說技巧》連載,許多問題一下就明白了。湖南的作者都等著這本書呢。並認為會比一般的小說賣得好。嶽陽有一個很好的文化環境,憑牆、啟文、閔和順、李穎、祖保、望生、大鳴、沈念、剛強、建中、靈均等作家都非常團結,對文學有著宗教般的信仰。沈繼安、艾湘濤、餘三定雖在仕官階層,也是一些極好的作家,湘濤給華容文學刊物支持6000元錢,三定我僅見過一麵,為人的忠厚與為文的睿智都是讓人感佩的。我相信厚均在他手下也是大有作為的。嶽陽有一個蔡世平是嶽陽文壇的幸運,他站在宣傳部長的平台不遺餘力地支持文學,他本人還是一個全國最優秀的詞人之一。作為散文家,他把西部的金戈鐵馬和水鄉柔情萬種都寫得很入骨。有這麼一批人守衛在洞庭湖邊,用他們的魂靈照亮水域,一定會有更多更大的魚躍出水麵。湖邊一片蘆葦牆,等待飛花吐絮的季節,白色的思想變化為遮天的雲。我還能說什麼呢?盼望那是一片藝術的天空,如果我的《小說技巧》能為故鄉雲層增加一滴雨水,滋潤一片黑色的沃土,為水鄉田野長出一棵莊稼,增添一點榮譽,我便萬分的欣慰。我的一生艱辛多變,在很多地方流浪,但骨子裏還是執著地為故鄉做點兒什麼,哪怕隻有一篇小說流傳,一段理論總結,重複一次地名,描繪一次山水,我個人的靈魂便可以在故鄉的水土裏洗禮,也就可以在鄉土情結中複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