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部《二十四史》,其實是城市的曆史,特別是居住在國都的帝王一家及其文臣武將的曆史。他們偶爾出城打仗、田獵,或者被迫流亡,史家的筆才伸向鄉野。史書裏的鄉野,隻是統治者一時活動的簡單布景,很難看見鄉野的本來麵貌。除非天災肆虐,千千萬萬莊稼人陷於水火,死於非命,史官才吝嗇地寫下“大饑”、“大疫”、“流民如蟻”、“僵屍滿道”等若幹冰冷的字。那些概括得近乎抽象的詞語,怎能反映鄉村生活的真實,鄉野草民的生存狀態?
農民走不進官府修訂的曆史書,除非揭竿造反,撼動了皇帝的江山。芸芸眾生似也不必都在史書裏占幾行文字,若那樣,本已卷帙浩繁的古籍再擴充一百倍也容不下。曆史書隻記載製造了曆史事件的人。
鄉村似乎沒有曆史,農民對父輩祖輩以上的事情大都茫然。
多少活生生的人和事都被歲月消解得幾近於無。農民似乎永遠生活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現在進行式中。
其實,鄉村也有曆史。人世間,先有鄉村,後有城市。鄉村的曆史比城市的曆史更長,農民的曆史比市民的曆史更久遠。何況,市民的老根都在鄉村,即便顯赫的官宦之家,若幹代前的老祖宗也必定是鄉巴佬。
鄉村的曆史沒寫在紙上,沒印在書裏,而是掩進了泥土,編進了祖先留下的傳說裏。黑土黃土下麵,埋藏有大量往古的遺跡遺物,村夫村婦口中,保存了許多千百年前的人物和事件。隻可惜,農民不知道那就是曆史,起碼是曆史的碎片。鄉野生活,隻需要曆書,不需要曆史。農民更意識不到自己也生活在曆史中,自己身邊的很多事物緊緊地聯係著遙遠的過去。
二
鄰家五爺給我說過一件半個多世紀前的舊事。
那年,鄰家五爺種紅薯多,長得也好,大的都有人頭大。五爺說,隻要放不壞,明年春上餓不了肚子。為了貯藏,在大門外挖窖,挖半間房子那麼大。開始好挖,一鐵耙下去,刨起鬥大一塊土。沒想到,挖了二尺深,下麵的土硬得鐵板一般,鐵耙的長齒都使彎了,仍刨不進。就借來了鋼钁,一掄老高,狠勁下掘,每次隻能揭掉巴掌大紙一樣薄薄一層。五爺好生納罕,地底下幾百輩子不見天,不該像石夯砸過一樣瓷實。不禁氣得直罵。碰巧,七爺從一旁走過,聽見五爺罵地,朝下看看,悠悠地說,這地方,古時候是直通京城的官馬大道,人來車往牲口踏,前前後後兩千年,怎能不堅硬。七爺是村裏唯一有學問的人,八百年前的事情也知曉,對什麼都能說出根根秧秧。他說的當然對。
五爺再刨,震得手疼,累得腰疼,仍像刨在石頭上。隻能一層層揭,揭掉的土,不成塊,不成粒,都是片狀,隱隱地可以看出土層上留有車的轍印,人的腳印,牲口的蹄印。還刨出一片半月形的生了鏽的鐵,上有幾個圓圓的窟窿。拾起仔細端詳,說,是馬蹄上釘的鐵掌。又沉吟道,嗯嗯,是路,路上還跑馬哩。還刨出一根四指多長的金屬的東西,拿手裏,搓掉土,原來是紫銅的,一頭細而稍尖,一頭扁而稍寬,想半天,明白了,這是一根銅簪。就自語道,要是金簪銀簪,出這麼大力也值。忽想到,好好的路怎麼就壓地底下啦?再想也想不透這個理。不禁又感歎道,世上的事兒真稀奇。
因為實在難刨,使斷了棗木的鋼钁把,隻挖了不到三尺深。結果,紅薯凍壞大半。那個荒春,五爺一家就挨餓了。想到紅薯窖,五爺就罵,路嘛,哪兒不能走,偏偏走我家門口,幾百年前的人欺負著我啦。其實,他不能怪路,隻怪自己不該把宅子紮在幾百年前的官馬大道邊。
如今我想,五爺掘出的那條古路,真像一部窄長開本的豎排的書,是千千萬萬古人用自己的雙腳,用大車小車的輪子和騾馬牛驢的蹄子,費千百年時間造就的書,一頁頁都印滿人的經曆,天的風雨,世界的變遷,還有無數個無意間遺落的往昔的故事。比如那片馬掌,它一定隨著那匹或當坐騎或拉車輛的高頭大馬,連同馬的主人,踏著曆史的煙塵,走過很遠路程,很多地方,或許,這匹馬牽扯到一個人的生死,一個家族的福禍榮辱,一個關係到社稷安危的機密行動。比如那根銅簪,一定是千百年前一個媳婦丟掉的。姑娘梳發辮,不盤頭發,用不上簪,老太婆頭發稀疏,隻紮紇鬏兒,插不上簪。那媳婦是新婚不久,還是已有了兒女,猜不透。但可以肯定,家境並不富裕;若嫁的是有幾十畝土地的富戶,她就有銀簪,若婆家是騾馬成群的財主,她的發髻上就插了明光耀眼的金簪。可能因為早起慌忙,頭發沒盤緊,簪插得鬆,急急回娘家,也許去趕會,快步走在大路上,簪就跌落了,落進四指厚的塵土裏。當她摸摸腦後,發現沒了簪,一定很傷心,如果再也買不起,就隻能用竹簪甚至荊條了。丟了簪,恐怕是她一輩子都難忘懷的一件難受事。千百年無聲無息過去,那村婦早已在地下化為朽壤,而銅簪仍存於世間,默默地證明著一個女人曾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勞作過若幹年。
那條通南徹北的大道,曾經行人如織,車轔轔,馬蕭蕭,騰起紅塵十丈。可不知何年何月,竟沉沒了,帶著路上的風景和故事沉沒進黑土下麵,被永久封存。原本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通衢大道,曾幾何時,變成了平靜的田野,平靜的村莊,生長莊稼草木,建起農舍畜欄。再往遠處想,路開通以前,它經過的地方原本就是平靜的鄉野,路隻是曆史偶然間在鄉野插一根杠子,束一條繩子,都不會長久。長久的是鄉野。鄉野的廣闊土地下,掩埋著無數條曾經人來車往的路。
路也有興有廢。沒一條路能貫穿曆史始終。
三
我小時候,家裏有個沒了嘴的瓦壺,裏邊裝一百多個銅錢,有大有小,有的已殘缺,有的薄得將朽。都綠鏽斑駁,漬了泥土。我常抓出來玩,在地上擺成行,擺一座有四個城門的城,或一條通向天邊的路;也重疊成摞,有一次一下子摞十幾個還不倒,很是高興。還曾在地上縱橫各劃十道線,和小夥伴們用銅錢玩“狼背豬”。大錢當狼,小錢當豬(都沒有見過狼,以為它一定比豬大,不然怎能把豬背走)。據說狼腰硬,不會拐陡彎,就隻能直走,豬倒可以隨意跑。到最後,要麼狼把豬背了,要麼豬把狼拱到死角,就有了輸贏。對輸者的懲罰是,贏者勾著食指在輸者的鼻梁上刮一下。
我對那半壺銅錢十分熟悉,每一個都摸過多次,看過多遍。上學後,才認出銅錢上的字,記得有“紹興通寶”、“洪武通寶”、“乾隆通寶”、“光緒通寶”等等,有一個“嘉靖通寶”,背麵有“五錢”字樣,有一個“鹹豐通寶”背麵有“當百”字樣。
父親的旱煙布袋上,綴兩個又大又重的“康熙通寶”,據說是羅漢錢,鑄造時熔化進一尊金羅漢,怪不得特別黃亮。鄰家五爺的旱煙杆忒長,點火時須伸直胳膊才夠著煙鍋。平時,總把煙袋杆從腦後的領口插到背上,走起路煙布袋就在脊梁上擺動,係煙布袋的絲繩兒上,穿一個更大的銅錢,在日頭下閃閃發光,上麵的字是“大元國寶”。
莊稼人家家都有錢,那錢卻不能花。父親看著我把銅錢抓到地上,放了一堆,曾感歎說:“這錢要還當錢,能買幾斤肉哩。”可惜算不得錢,隻能當孩子們的玩具,拴大人們的煙布袋上作裝飾品,和鑰匙穿一起避免鑰匙丟失,或者綁上紅線,掛在生辰八字不佳惟恐不能成人的娃娃胸前,據說可以壓災。
那些銅錢,都是田地裏撿的。犁地,耙地,常常會犁耙出銅錢來,除草、割莊稼,也會一眼看見被雨水淋出晾在地皮的錢。那些銅錢都隨手撿回。鄉民認為,碰上前朝的錢,必須拾起帶回家,這就主聚財,如果不拾,主破財。我記得耖紅薯地時候——刨罷紅薯再淺犁一遍,叫耖,為了把沒刨出的紅薯撿起——父親在前邊犁,我在後麵提著小筐順犁溝拾紅薯,犁出銅錢,父親總用鞭杆一指:“錢,錢,拾起來。”
我家那些銅錢,想必是父親多年來從我家的地裏撿回的,或許還有爺爺撿回的。那塊葬了爺爺的爺爺的祖塋地,是爺爺年輕時候分家分得的。
那些銅錢,想必是在銅錢還當錢使的年代,我的先輩祖宗不小心丟落的。別人的錢不可能掉我家地裏。可莊稼人下地幹活兒,從不帶錢,田野裏沒有買賣。祖宗的錢怎麼就到了地裏,埋進土裏了呢?大概是掉在屋裏、院裏,掃地時連同雞毛、蒜皮、樹葉、豬糞、柴草以及塵土一起掃進了糞坑,在種早秋或小麥前就拉到地裏了。又思忖,祖祖輩輩都貧寒,老爺爺老奶奶不會錢多得隨處亂扔,但過日子還是離不了錢的。父親聽爺爺說過,爺爺年輕時候,二鬥高粱能賣一串錢,一串錢一百個,買把揚場的木鍁二十個錢,買個生鐵鑄的犁鏵十八個錢,買一個火鐮帶一塊火石五個錢,倆錢能買一個油酥燒餅。這麼說,每年丟掉幾個錢還是可能的。十年百年過去,失落的錢就為數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