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上說,我們一族是清朝康熙年間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來的。那麼,我家那些宋朝的錢、明朝的錢,五爺那個元朝的錢,一定是土地的原先的主人丟掉的。
那年,六爺在院裏挖坑栽棗樹,挖到半尺深,一鐵耙下去,刨爛一個帶蓋的陶罐,罐裏裝滿銅錢,已鏽成一塊,用鐵耙砸開,有外圓內方的錢,還有的像褲衩,像鐵鏟,像菜刀。這些錢就更古老了。它的主人可能生活在二十多個世紀之前。他是個守財奴?是怕賊偷走?是躲著家人存的私房錢?為什麼埋下就忘記了?是不是埋下不久他就死了?反正埋了一個謎。六爺雖然挖出,而且砸開,卻也破解不了埋藏兩千多年的謎。他隻說道:“這人真是傻蛋,有錢不花,硬埋地下漚朽,當初買幾根芝麻糖吃吃也甜半天。”六爺挖出的那些破錢,可能後來也掃進了糞坑。
從野地撿回的銅錢,並不看重,還會丟掉。我玩的那些就常常撒地上不再全部拾起。最終還會掃進糞坑,拉到地裏,再被父親撿回。那塊地,父親每年都翻騰幾遍,每一寸土都被他細看過幾遍。
總有些古錢一次又一次從家裏到地裏,再從地裏回家裏,在歲月的剝蝕中反複輾轉。
可惜的是,經過“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鄉親們家中的古錢都沒了,誰也不知道弄哪裏去了。我家,“大躍進”開始不久就室內空空,隻剩四堵牆,木家具、鐵器具都填進了煉鋼爐,父母常常十天半月不回來。五爺大饑荒中活活餓死,死後他的房子做了集體的牛屋。六爺因為當過一個多月偽保長,“文革”中先被抄家,後被遊鬥,不久,得噎食病死了。人已如此,怎能顧得了銅錢呢。
如今,在地裏已很難再見到古錢。即便還有,新一代的莊稼人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幹活大都馬虎,遠不如老一代細致,切切地盯著腳下的土地。
那日,閑翻最新評級、標價的《中國古錢目錄》,赫然看見五爺煙布袋上的那枚“大元國寶”竟然價值八萬元,我家的鑄有“五錢”字樣的“嘉靖通寶”也能賣八千元……
四
村東有幾十畝地,特別高,遠看如一道崗。人們說,那裏原是一個村莊,百十戶人家呢。
“大躍進”中,興起很多新事物,其中一項是深翻土地。一般都翻二尺深,表現更為積極的村幹部就讓翻四尺五尺。牛犁不了那麼深,也沒拖拉機,隻靠人力,用鐵耙鐵鍁開挖。就把熟土下麵的生土、礓石都翻出來了。翻亂了土層,地就更加瘠薄。莊稼人費了那麼大勁,累死累活,田裏的收成反而更少。村東那片高地,倒二尺下還是熟土,暄騰騰的,土腥味很重。而且,還翻出了斷磚碎瓦,漚朽了的屋梁,鍋鐵,草木灰,鏽跡斑斑的鋤鉤,女人做針線用的頂針,破碗爛罐,白銅水煙袋,青色的捶布石,紫紅色的石磨,仍舊完整的鐵軲轆把,蒜臼,秤砣,牛鈴鐺……還挖出一眼井,井沿的石頭上有井繩磨的幾道溝。
那裏確是一個村莊。
誰也想不到,在荒唐的年代的荒唐的深翻中,竟翻出了遠去的曆史,翻出了許久以前的莊稼人的凡俗生活。
一個村莊,百十戶人家的勞動生息,整個兒沉入地下,長時間無影無蹤,無聲無響。一朝重見天日,一切都是死的。
那個頗大的村子,怎麼就消失了呢?
有一個故事,父老世代傳說。
當年,李闖王從這兒過,莊稼人都害怕,怕搶糧食,怕拉去入夥。各村都組織青壯男人,用土槍、三眼銃保衛家園。高地上那個村子,寨牆堅固,把守很嚴。李闖王的隊伍剛到牆外,守寨的人用土炮向下猛轟,土炮裝的火藥裏摻有犁鏵鍋鐵砸成的顆粒,闖王的人馬就死傷不少。村寨終於被攻破,造反者殺了全寨男女老幼,一把火燒了所有房屋。一個活生生的村莊頃刻間寂滅。
於是,那裏就成了廢墟……
鄉親們說,在清明時節的陰雨裏,在秋風的蕭瑟中,遠遠地能聽到高地上的鬼哭聲。
後人挖出的,隻是曆史的僵硬的殘片。當時的淒慘恐怖、血跡淚水已滲透進泥土。大地收容了莊稼人的冤屈和苦難。
莊稼人的家園竟是那麼容易被摧毀,莊稼人的生命竟是那麼容易被戕害。哪朝哪代能夠保證鄉野草民長久安居樂業?
傳說終歸是傳說。但史籍確也記載李自成的軍隊曾在南陽盆地活動,和張獻忠的軍隊進行數月拉鋸戰。來自歲月深處的記憶可能變形,但總會有若幹真實的影子。在我的故鄉,沒人知道“迎闖王,不納糧”的謠諺,倒一直流傳“李闖王殺人八百萬”的說法。口頭相傳的曆史未必準確,寫在書裏的曆史也未必準確。埋進地下的曆史才接近真實,遺憾的是,要解讀它十分困難。
反正,那個村莊消失了,在土地上永遠不複存在,留下的隻是一絲懸念。再過不多久,那懸念也會消失,年輕一代的莊稼人對往昔的事情已毫無興趣,先輩的傳說怕是不會再傳說下去了。
五
村西南有條小河。原來有橋,已坍塌多年,過河很不方便。村人重新修橋,竟在河底挖出一塊墓碑。碑已斷,且殘缺,但碑文半數尚存。我聽說後,就去看,越看越覺得有意思,就抄寫下來,部分較為完整的句子如下:
明季兵燹之酷,豫省首當其衝,而宛南尤甚……黎民死徙,十室九墟,積骸成丘,田疇荒蕪,蕩焉,燼焉……公於康熙二十年,攜家跋涉千有餘裏,餐風宿露,勞瘁已極……斬荊披榛,開墾種植,宵衣旰食,殫厥心力……締造經營於滿目荒涼之際,狐兔出沒之域……
碑文中說的“公”,即我們一族的老祖宗。是在那次朝廷部署的強行移民中,老祖宗從山西老家來到此地的,離鄉背井之痛,一路顛躓之苦,可想而知。初來時,僅在草莽叢裏搭一茅屋遮風雨,避野蟲,僅靠官府發給的簡單農具和幾升種子,開荒地,種莊稼,篳路藍縷,終身役役,創業之艱辛,可想而知。農民的吃苦耐勞,堅韌勤懇,舉世無匹;隻要有了土地,就能用頑強的毅力和不竭的汗水,把它變為良田,播下五穀,換來收成。正是由於和老祖宗一樣的無數農民年複一年的勞作,荒涼已久的原野才漸漸阡陌縱橫,禾稼飄香。他們用兩隻結滿老繭的手,幾件落後的生產工具,硬是改變了大地的麵貌。莊稼人的開拓精神和創造力也是驚人的。多年來,我們隻慣於稱讚農民的勤勞質樸,卻認識不到他們的開拓精神和創造力。曆史給他們提供的機會太少。
在很長很長的時期裏,他們隻能被固定在一小塊土地上耕種,或者被組織進“大集體”,和牛驢一樣隻充當勞動力,即便有天大的能耐也沒地方施展,也難有所作為。
據說,老祖爺和老祖奶是一起遷來的。兩口子恩恩愛愛,耕田織布,生兒育女,光景過得紅火。誰也想不到,爾來三百餘年過去,一對老祖宗竟繁衍出如今的兩千多後代子孫,當初隻一間茅屋,如今是三個擁擠的大村莊。一條老根,一脈相傳,生生不息,瓜瓞綿綿。隻要能吃飽肚子,莊稼人的生殖能力之旺盛,同樣是驚人的。
三百年來,在這三個村子活過又死去的十幾代先人,怕是數以萬計了。也就是說,在村子周圍並不廣大的地麵上,埋葬了數以萬計的先人的骨骸。可墳頭仍在的並不多,人們都隻看重父輩祖輩的墓園,遠輩爺奶因沒有直接感情,對他們的最後歸宿地就常常忽視,任其變矮變平,最後又變成田地。在我們的老祖宗來此墾殖以前,幾千年悠悠歲月裏,這片地方更是生活過無數代農民。他們死後,也都埋骨田間,融入土地。可以說,每一顆團粒中,都浸染有莊稼人的血肉,每一寸土地下,都安息著一個莊稼人的靈魂。生前,土地養活莊稼人。死後,土地收容莊稼人。平凡的黑土裏,積澱了千千萬萬莊稼人的平凡人生。土地的曆史,就是莊稼人的曆史。土地的永恒,就是莊稼人的永恒。
有一次,父親犁地,犁出一塊朽了的灰白的骨頭,拿起看看,認為是死人的腳脖子的一部分,卻不知道是哪朝哪代莊稼人的遺骨。扔下骨頭,父親說了句頗有哲理的話:"人吃地幾十年,地吃人幾千年。"一代又一代莊稼人在土地上耕種收獲一輩子,都最終長眠地下,被土地漸漸消化,千百年過去,還沒完全消化掉。莊稼人用自己最後的身軀滋養土地;土地肥沃,五穀豐登,後輩人想不到每一粒糧食中都有前人的精魂骨血。
六
驀然想起“文革”中的一件事。
因為寫了“毒草”文章,我成了“黑幫”。挨批挨鬥後,發配農村,去窯場幹活。窯前一片地高高隆起,似一隻大龜趴在原野上。全是黃土,已挖掉三分之一,挖成一道陡崖。據說,磚窯的曆史已有三十年;要把全部黃土燒成磚,還得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