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曆史的鄉野(3 / 3)

窯匠劉冒對我很好,不叫我挖土,和泥,脫坯,隻叫我看場,就是看著磚坯,不讓豬、羊、小孩踩了。他的兩個幫手,一個叫黑妮(是個小夥兒),一個叫來娃(是個老頭兒),也都對我友善,常去大田偷來紅薯,塞窯口燒熟,總把大的拿給我吃。他們都相信,我隻是一時倒黴,要不多久,還是公家的人兒。

那天,黑妮挖土,刨出一個人的頭蓋骨,好似長了綠醭兒的麵瓢,骨碌碌滾他腳上。小夥子連說“晦氣,晦氣”,呸呸吐兩口唾沫,罵一聲,一腳踢了幾丈遠。又狠刨兩耙子,撲撲騰騰,陡崖上塌下一大堆土,同時露出很多物件兒,有碗、缽、盆、罐,也有一些器皿底部帶三條腿,還有一些四條腿的獸類。全是陶製品,有的囫圇,有的已破,都是黑藍色,粘滿黃泥。黑妮一件件拿起,狠狠摔地上,摔得稀碎,很是痛快,摔著罵道:“奶奶的,人死了還帶著吃飯的家夥!”來娃說:“你不知道,到陰間,窮人還吃糠咽菜,富人還吃肉喝酒;土裏埋的這些貨可不是貧下中農啊。”我掂起一個陶罐觀察,見上麵有粗樸的花紋圖案,內裝變了灰的穀物;又掂起一個陶狗,見它又肥又壯,聳耳張口,作狂吠狀,煞是生動。窯匠劉冒說:“你拿回去當玩意兒吧。”來娃說:“不好不好,陰世的東西進了陽宅,可是不吉利喲。”他們隻知道,那是死人的東西,我心裏明白,那是文物,應當放進博物館的展廳裏,玻璃罩著,下麵鋪金絲絨。但在那年頭,自身難保,還管什麼文物呢。我看罷,下意識地小心放地上。黑妮過來,拾起說道:“你不要,就送它們上西天吧。”說著,啪啪摔成一堆碎片,摔得好高興。

又刨一會兒,又刨出很多物件兒。黑妮拾起就摔,可摔不爛。我一看,那是銅器,有鼎,有壺,有盂,有卣,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俱是鏽跡斑斑,紋飾古雅。黑妮說:“奶奶的,這麼多吃飯的家夥。”來娃說:“富貴人家吃飯,頓頓都是七個盤子八個碗的。哪像咱,一碗稀湯,筷子紮兩個紅薯麵饃,頂多搗個辣椒當菜,隨便蹲個地方一吃就算了。”我一件件拿起,端詳它們的造型、花紋,覺得拿的都是寶貝。正看著,劉冒過來,笑道:“嗨嗨,咱們有福了。這是銅,賣給廢品站,一塊多錢一斤哩。賣了買肉打酒,咱們改善生活。”當即吩咐黑妮去賣,並交代:“這東西,不砸碎人家不收。我賣過,有經驗。”黑妮可喜歡,馬上掄起鐵耙把完好無損的青銅器一一砸碎,累得出了汗。每砸一下,我就一顫,仿佛砸在我心上。正砸著,來娃撿出一個銅卣,說:“我那便壺放牆頭上,雞蹬到地上,打了。正愁沒便壺哩,這東西能用,用到我老死,也不會爛。”說著脫下破鞋,用鞋底擦上麵的泥和鏽,一會兒,擦得鋥亮。我拿過來看,看見了上麵的饕餮紋,還看見兩行不好辨認的文字。

十幾件珍貴文物,就這樣變成了爛銅。

十幾件青銅器負載的文化和曆史,頃刻間化為烏有。

黑妮用盛土的荊條筐了碎銅片去街上賣。天晌午,買回一塊肥肉,四瓶紅薯幹做的酒;路上,又順手拔了鄰村的幾個蘿卜。回來就罵收購站:“奶奶的,明明十二斤半,隻算十斤,收破爛還除雜,少賣幾塊錢……”

炒一鍋菜,盛瓦盆裏,用粗瓷茶碗做酒杯,我們四個蹲窯口邊的草棚下吃喝。他們三個,揮拳猜枚,咕咚咕咚喝酒,不一會兒,都醉了。來娃大笑,笑大隊婦聯主任被鬥了,鬥的時候脖子下掛一雙破鞋,說她跟十六個男人睡。黑妮痛哭,哭自己二十多歲還說不來媳婦,都嫌窮,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劉冒拉著我的手,很動感情地說:“你再當了公家人兒,可別忘了咱一塊兒玩過泥巴喲!”

我總想著那些已成廢品的文物,心裏沉重,有一種犯罪感。

我知道,此地離周宣王的母舅申伯的封地謝城不遠,《詩經》中《嵩高》一篇寫的就是申伯和謝城。那些文物有可能就牽連著近三千年前的故事……

光陰如白駒過隙。那時,我正年輕;如今,已入老境。我一直記住那三個農民,卻再也沒見過他們。我一直記住那些文物,心想,如果保存下來,或許能填補曆史的一處空白,能糾正史書的若幹舛錯。然而,為我們換回一頓酒肉,那些寶貝永遠魂斷形消。忽想到,來娃的銅卣是否還在?它的價值實在要超過一萬個便壺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我在文化館工作,曾下鄉參與文物普查。和我一塊兒的,是位老夫子。他一肚子老古董,對秦漢史頗有研究,拿起任何一件前朝留下的舊物,都能說出一番有意思的話,描繪出古人的生活情狀。那些天,我好似回到張衡、張仲景的時代做了一趟旅遊,處處引發思古之幽情。

我腳下的這塊不大的盆地,在曆史上曾經輝煌過,曾經衰落過。輝煌和衰落,小部分被文人用簡略的筆墨寫進書裏,大部分化作殘缺的碎片撒遍大地。我們在田間走,在村中串,幾乎每一步都能踩到秦磚漢瓦,每一眼都能看到沾滿曆史風塵的東西。

那天,從一片紅薯地邊過,見地頭的荒草叢中,扔成堆的斷磚破瓦,顯然是農民犁地、耙地時撿起撂出的。磚瓦都呈暗灰色,剛摔爛的斷麵仍然磁藍。老夫子說,這些絕對是漢代的遺物。西漢置安眾縣,縣城就在這一帶。我倆在瓦礫堆中挑揀。他找到一塊大體完好的磚,上麵有七個突起的斑點,他說那是北鬥七星的天象,又找到一塊缺了個豁口的瓦當,上麵有一棵樹,枝頭落一鳥,他說那是神烏。我扒出一個缽狀物的三分之一,灰褐色,塗粗釉,上麵的花紋古樸生動,他說,那是漢陶,盛祭品的器皿……漢朝已經遠去,城池變為農田,繁華變為荒寂,可斷磚破瓦般般件件仍透出兩千年前的消息。看我們又扒又揀,把磚塊瓦片裝入挎包,在一邊放驢的一個老漢笑道:“那東西墊牆根也沒人要,帶回去好幹啥。俺這地裏真邪,埋恁多磚頭瓦塊,犁深一點兒犁鏵尖就碰斷了,成年徹輩子往外撿,還撿不完。”

日高人渴,去一戶農家討茶。堂屋裏出來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好熱情,連說“稀客,稀客”,邊讓我倆坐當院的石榴樹下,樹下用石塊支一扇廢棄的石磨,邊去灶屋,舀兩碗淡黃的柳葉茶,雙手端來,碗太滿,從灶屋到樹下,地上灑了兩條線。茶味稍苦,卻很清爽,我倆喝得舒服。正品茶味,老夫子扭頭看見灶屋門前放一個樣式奇特的物件兒,像瓢,卻有四條腿,上麵髒兮兮的,粘滿麩皮、飯粒和泥垢,顯然是喂雞喂鴨用的。忙站起,忙掂起看。沉甸甸的,是青銅器。內外審視一遍,老夫子說,底部好像有銘文,可看不清。我問是啥玩意兒,他說,這叫匜,古人洗手洗臉時用來盛水的,《左傳》裏說的“奉匜沃盥”,“奉”(捧)的就是這個東西。婦人說:“那是喂雞的盆,喂多年雞了。雞蹬不倒……”問她是從哪兒來的,她說,壘院牆時候挖陰溝挖出的。問她還挖出些啥。她說,都是破銅爛鐵,都不囫圇,不知道扔哪兒去了。我們跟她商量,留十元錢,帶走那個匜。她很高興,連說:“那算啥稀罕物兒,不嫌髒,拿去吧。十塊錢能買幾個搪瓷盆哩。”說著,從屋門後掂一把劈柴的刀,要把雞盆上的汙垢刮掉。我們隻讓她用水衝洗一下,千萬不能刮。臨出院門,婦人倒向我們千恩萬謝,好似我們賙濟了她一大筆錢。

在一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走,見一家大門外有好大一個豬圈,圈裏扁著身子臥一頭母豬,十來個豬崽趴成一排正吃奶。豬圈牆的底部,砌進幾塊長方體的石頭,就引起了老夫子的注意,趨近一看,果然是漢代的畫像石。隻有三塊畫麵朝外。揩去斑斑點點的泥土,見一塊刻的是“鋪獸銜環”,一塊刻的是“執戟門吏”,另一塊攔在豬圈門口,上邊堵一扇柘刺條編的門,刻的是“河伯出遊”。這幅畫線條遒勁,構圖簡練,再現了遠古神話的奇幻詭異。那浩淼無涯的水,碩大無朋的魚,乘風破浪的舟車,神采飄逸衣袂飄舉的乘者和馭者,使人不禁怦然心動,想起《楚辭》裏的歌詠:“與汝遊兮九河,衝風起兮橫波……”聽見我們說話,從院裏走出一個漢子,黑麵黃牙,小眼大嘴,卻一臉微笑看著我們。問他這些石頭是哪兒來的,他說從河灣裏拉回來的,一百年前就在河灣裏堆著,沒人要。問他還有沒有,他說,都拉完了,他還有幾塊蓋房子墊牆根了。聽我們說到這是古墓裏的石頭,漢子猛一愣怔:“呀,不好不好,得快扒出來扔遠遠的。”

一路走來,走在現實的土地上,卻時時碰上曆史。縱的曆史,千百年的往事,星星點點地撒落在廣袤的鄉野,真真無法收拾……

2001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