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鄉村,吃農家飯長大,穿粗布衣成人。離開鄉村,住進城市,已經多年,但根仍在那裏,骨子裏仍是一個鄉巴佬,就不禁常常想起鄉村。想到鄉村,總思緒紛然。想得最多的是土地,就連夢中也常常出現故鄉的黑土地,黑土地上的莊稼,和侍弄莊稼的父老鄉親。
故鄉的黑土,粘人腳,也係人心。
想起土地,總首先想到父親。
父親是農民,父親的父親,也是農民。祖宗八代,都是農民。故鄉在南陽盆地正中,好大的平原一直延展到天邊,田疇相連,阡陌如網,但屬於我家的土地隻有一小塊,自古以來,按四畝半交納皇糧。地當中,卻有二十四個排列有序的墳,占地將近一畝。攏起的黑土裏,埋葬著列祖列宗的骨骸。老祖爺的墳前,有一通石碑,立碑的時間是“大清康熙六十年桂月穀旦”。那年,為公元一七二一年,也就是說,這片祖塋,傳到父親手裏時,先輩爺爺起碼已經耕種了二百年。二百年啊,二百次春種秋收,冬種夏收,遠遠多於二百次的犁耙耥耩,鋤耖耠耪,運糞肥,打坷垃,扒墒溝,拉莊稼,先人的腳印應是重疊了厚厚的一層又一層,踩出一冊無字的史書。先人的汗水應是把每一寸土壤都浸濕了一遍又一遍,使黑土分外黝黑,隱隱地透出鹹味。地裏的每一顆團粒中,都飽含祖宗的艱辛。
在那塊僅有的土地上,父親精耕細作,付出了全副心血和氣力。
忘不了一個夏日的傍晚,無風,氣悶,霞光似火,把天宇燒得通紅,把地皮烤得炙人。父親在酷熱中犁地(剛收罷小麥,犁起來種紅薯),為了盡量犁深,一手扶犁杖,一手狠壓犁轅,腰彎如弓,頭向前伸,胳膊上筋肉暴起,滿臉汗珠往下掉,滿背汗水往下流,汗都被日色塗上了血紅。他身後翻起的土垡子,好似大風刮起的深水的波浪,反射著殷紅的強光。那時,我是光屁股娃娃,正在祖墳前的石碑旁坐著,一邊用采來的狗尾草編小狗,一邊看父親犁地。每看父親,總被霞光刺得眼酸。隻見父親、犁、牛構成一組剪影,在展開的黑土地上緩緩移動,背景是天似穹廬,赤雲崢嶸,空中充滿帶著無限熱力的紅光,仿佛充滿希望,又充滿無奈。時隔五十年,那情景好似仍在眼前,仍然鮮亮,仍然沉鬱,而且更使我情感激蕩,心靈震顫。如今回想,假若把那景象畫成一幅油畫,或拍下一幀攝影,一定會是一件經典作品,不僅能表現中國農民的堅毅、勤勉,對土地的深深依戀,對生活的孜孜追求,而且具有文化意義,足可為延續數千年的農業文明傳神寫照。
常想到,士農工商四類人中,惟農民人數眾多,惟農民最為吃苦受累。西漢政治家晁錯,在呈給漢文帝的奏折《論貴粟疏》中,描述當時農民的生存狀態道:“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不得休息。”不僅是當時,曆朝曆代皆如此,直到現代,乃至當代,農民仍然那樣討生活。付出很多很多,得到很少很少;農民的生活水平,在國人中是最低的。他們似乎並不奢望吃珍饈美味,穿綾羅綢緞,住高樓大廈。他們隻要求有土地可耕種,交罷賦稅,還能填飽肚子就行;填不飽,能“瓜菜代”,能吃上糟糠榆皮也行。隻要能活下去,決不扯旗造反,甚至,即使餓死溝壑,也不犯上作亂。正是億萬農民的默默勞作,才支撐起一個又一個封建王朝。農民用血汗養活了皇帝和官府,皇帝和官府卻常常忽視農民的生存狀態,乃至死活。雖如此,農民仍然沉默。
父親從未抱怨過莊稼人太難,也從未表示過對“上頭”的不滿。
有一個名聲很臭的外國人,在中國經見一些事情後,說過一句大致不差的話:“我發現,中國人出奇地好治理。”他說的,當然主要指農民。好治理,是長處還是短處?這樣的農民,可敬還是可悲?
二
父親老實本分,除了種莊稼,沒別的能耐,除了在自己的土地上幹活,沒別的喜好。他最傾心的是土地,最難心的是自己土地太少。四畝五分祖塋地,即便拚上性命耕種,能有多少收成?更何況,土地給人的,並非隻是衣食,還有心靈的慰藉,生命的依傍;後者,似乎更重要。有了土地,心裏才踏實;隻有在土地上,才能實現生命的價值。隻那麼一小塊土地,父親實在不滿足。他有的是力氣,再多的土地也能種好。
父親最羨慕東莊孫員外。孫家有十八頃地。父親說過一個故事:那年秋後,人們在地裏捉野兔,孫家少爺說,誰能把兔子趕到別人地裏捉住,賞誰一壺燒酒。長工們就奮力把兔子往遠處趕,直追得兔子耗盡了最後的體力,趴下不動,才捉到,但那塊地仍是孫家的。父親還說,孫家最大的一塊地整整四頃,三裏半長,扳茬子犁地,最快的牛一大晌也隻能犁五個來回。父親說著,臉上含笑,眼裏放光,顯出無限神往。孫家是地主。我敢肯定,父親也想成為地主。在他心中,一定有一個終極目標,或者說有一個美麗的理想;他極欲擁有的土地,縱然不是十八頃,也決乎不是十畝八畝。
任何一個真正的農民,都想擁有更多的土地。不想成為地主的農民,不是地道的農民。不想擁有更多土地的農民,不是有出息的農民。
父親一直想買地。他說,太老爺在世時,我家有九畝半地,因為輸了一場官司,被人霸占去五畝。那五畝,在村東,緊靠小河,呈月牙形,地名“月牙池”,種小麥長得好,秋莊稼常受淹。太老爺臨死,仍不忘那地,彌留之際,一再念叨:“月牙池啊,我那五畝沙土地呀……”咽了氣,眼還不閉。父親說,他父親,他爺爺,都無能,幹一輩子,還是那四畝半地,連一分一厘也沒添;要不是先輩傳下那塊祖塋地,還不去討飯?
父親一直思謀著買地。他說,起碼先買五畝,夠上太老爺在世時的數,也一直為買地做準備。那年頭,不能放錢,錢越放越不值錢,隻能放糧食,糧食永遠是糧食。除了大忙天,從不吃饃,入冬以後,一日兩餐,省下糧食囤起來。母親紡線織布,賣了布,也糴成糧食。全家人吃稀飯,穿舊衣,糠糠菜菜,縫縫補補,過寒儉日子,為的是買地。每多囤一鬥糧食,就多了一分希望。我堅信,每天夜裏,父親都做著土地的夢,夢中的土地,已不是四畝半,而是九畝半,甚或更多更多……
當父親站在自己的地邊舉目四望時,他一定會因自己地少而羞愧,一定會想到那麼多好地都應當一塊塊歸於自己,不是搶來霸來,而是用自己種出省出的糧食買來。
農民對土地的占有欲,和老牌的資產者對金錢的占有欲似乎同樣強烈。
三
買地的事,一波三折。
有一個絕了後的老奶奶要賣地,賣了地,去住閨女家。但是,價太高,買不起,父親十分遺憾。於是,就更加節儉,從碗邊牙縫積攢糧食。過年隻買一斤肉,為了祭祖宗,隻殺一隻雞,為了祭灶神。母親夜間紡線,常常到五更雞叫。紡車兒的嗡嗡聲綿綿不絕,如一支滿含苦味的長長的歌謠。
有一個賭鬼要賣地,賣了地,還賭債。價不高,但父親不敢買,那人是村中一霸,曾一把火燒了老成爺的麥秸垛,因為老成爺沒借給他錢。父親最怕惡人,怕給了他糧食,他不給地。偏偏就有人買了,拉去糧食,當即立了契約。父親非常後悔,一再埋怨自己,罵自己膽小。在很長時間裏,一提起那事,父親就歎氣。一聲聲長歎,痛苦而深沉,好似那永久的悔恨將折磨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