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新添五畝地,父親身上添了百倍力量。
看父親的精神狀態,我看出他有信心也有能耐實現多年的願望。
殊不料,隻過幾個月,天下變了顏色。這時才知道,那家地主急急賣地,是由於上大學的兒子來信,說共產黨馬上就要成功,必須馬上賣地。父親隻一心關注土地,哪能知道外麵的消息。
不久,劃分成分,開始土地改革。假若沒有“桃花張氏墳”,我家應是貧農,至少能再分得五畝地。結果,我家是中農。父親並不後悔。他說:“拿糧食買來的地,種著心裏踏實。一個錢不花,人家的地就成了自己的,世上哪有這事。換一根針也得一把頭發哩。”對那些貧農,父親並不羨慕,反倒十分鄙視。地主有啥罪?地是祖上傳下的,花錢置買的,撕開臉皮鬥人家,平白無故分人家家業,那算啥本事?
父親不知道也不認同關於階級、階級剝削、階級鬥爭的理論。他隻認定,地主也罷,貧農也罷,都是靠種莊稼吃飯的人。
依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中的論述,父親的思想及表現,確屬中農;若定為貧農,就很不準確。我們村,大半是中農,大部分農民和父親一樣。積極參與鬥地主的貧農不多,他們中勤懇老實的人更少。所以,在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就有“痞子運動”的說法。還是在這篇名文裏,有一句名言:“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農村的革命對象隻能是地主,革命的目的隻能是從地主手裏奪得土地。無地或少地的貧農,所以積極革命,說到底是為了土地。共產黨所以得到貧農的擁護,主要原因是承諾並實行土地改革。
貧農以革命的手段奪得土地。父親隻願意用自己的勞動,積累財富,擴大土地。這是父親和那些貧農的重大區別。
當時怎也想不到,所謂“中農”、“貧農”,並不隻意味著能不能分得土地,而是一個長期有效的政治定位。那個中農成分,就為父親在村裏固定了恒久不變的難堪的位置。貧農是依靠力量,中農是改造對象,改造是通過多種名目的鬥爭進行的。在後來的一連串的政治運動中,父親就理所當然地不被信任,常常挨整。當時更想不到的是,那個中農出身,狠狠地影響了我大半輩子,從上學,到工作,都被視為落後分子。“文革”伊始,即被揪出,在沒完沒了地寫檢查時,就不得不沒完沒了地深挖中農出身的階級根源。我曾抱怨父親:“你硬是用十石糧食買來個中農!”父親並不辯解,隻頻頻歎氣,眼裏閃著淒楚的淚光。那時候,我太不理解父親,不知道他心裏更難受。這些,都是後話,不提也罷。
六
土地改革剛剛過後那幾年,農村安定。父親最滿意的是,新社會,沒土匪,天下太平,可以專心種莊稼,沒捐稅,隻交公糧,公糧並不多,交一匹土布也行。
父親擁護共產黨。堂屋裏原來敬奉灶神的地方,貼上了毛澤東主席的畫像。
家裏的糧囤又大了。多餘的糧食使父親的土地夢死灰複燃。世道變了,父親沒變,對土地的占有欲並未消減。他或許認為,在新社會,更容易置得大量土地,實現多年的夢想。
碰巧,又有人賣地,賣四畝。那是個貧農,賣剛從地主那裏分來的地,地名“百石倉”。那地土層厚,地力足,一腳榨出油,最能打糧食。賣地那人好吃懶做,成天趿拉著爛鞋到處遊逛,每天都得喝半斤酒。地裏草比莊稼旺,打的糧食不夠換酒肉。因此,才賣地。那時,上級準許土地買賣。父親拿出家中全部積蓄,又借一筆錢,買下了。買地的契約上還蓋了區公所的鮮紅大印。
那天黃昏,父親領我去“百石倉”,進地驚起一群覓食的烏鴉,撲棱棱飛上高空,踅兩圈,帶著風聲飛回村莊。父親以主人的姿態,驕傲地站地當中,久久地端詳腳下的沃土,一再說:“好地,好地……”我看出,他是那麼強健有力,那麼心高氣壯,他的熱切追求一如往昔。那些天,他一定十分舒心。他或許已經看見了前景的燦爛。他好像就不知道累,忙了一天,夜裏還剝麻,擰牛套,綁掃帚,編筐編簍……到驢吃完一槽夜草才睡下。天將亮,就又起床喂牛。
勞累中,父親的日子過得充實。他在心裏,正一筆筆描繪著那幅憧憬多年的美麗的畫。
一九五三年,作家老李準發表了他的成名作《不能走那條路》。其實,真正的農民,誰不想走那條路?那是當時惟一一條發家致富之路。父親就是一個宋老定。不同的是,宋老定在作家的勉強安排下,最後轉變了,不再買張栓的地,父親則始終沒有轉變。
七
父親是種地的行家裏手,有一肚子莊稼經;對政治則全然無知,他根本不會意識到,還有一種強大的力量,頃刻間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使多年的努力毀於一旦。
在“百石倉”第一次種的玉米剛出棒兒,陡地,就來了個農業合作化運動。各家的地都要充公。父親迷惑不解,惶悚不安,好似大禍臨頭。他想一千遍也難想通,明明是自己的地,竟然轉眼間就不是自己的了。無論地多地少,地好地賴,不容分說,就統統合一起了。他實在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
他遲遲不願入社。不光是他,那麼多貧農也不願入社。隻有那些缺勞力、沒耕牛、少農具的人家才積極入社。
不入不行,不得不入。父親是最後一個被強拽進社裏的。那是一個暗淡無光的日子,撕心裂肺的日子。那是父親一生中遭受的最嚴重的一次打擊。交出了土地證,牽出了牛驢,拉去了鐵輪車,連喂牛的木槽,盛料的水缸,拌草的棗木棍,也都立即成了公物。父親一下子沒了魂,也沒了勁,怔怔地蹲院裏的捶布石上,表情憂傷,兩眼茫然,看著一下子空虛了的家,久久無語,好長時間不能站起。他無力抗拒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的眼淚正向肚裏流。
父親的土地夢徹底破碎、寂滅。
伴隨父親後半生的必然是沮喪、失望和有力無處使的鬱悶、淒愴。
過了十年,又過十年,二十多個寒暑過去,父親一直給生產隊喂牛驢。在低矮簡陋的牲口棚裏,他度過壯年,進入老年。那麼摯愛土地的人,一時一刻也不想離開土地的人,卻不願再去親近土地。他不是不想去地裏幹活,實在是不忍看見人們把農活幹得那麼馬虎潦草。他說:“那是欺負地哩,作踐地哩!”他容不得對土地的絲毫怠慢。
在那漫長的歲月裏,他和土地沒有聯係,也沒有故事。他的心一定很涼。
就在生產隊即將散夥時候,父親病了。躺在病床上,聽到了又要分田單幹的消息。他說:“又有地了,幹不動了……”說著,淚眼汪汪。
那一刻,他的土地夢或許又在心中一閃,隨即黯然消逝。
正是在劃分責任田的時候,父親去世,帶著終生的遺憾,帶著早已破滅的土地夢,被埋在祖塋一角。下葬時,那塊祖宗耕種過二百多年,父親耕種過二十多年的土地,已經分給當年賣地的那家地主的後人。如果父親生前預知這個結果,他將更加痛苦……
戊辰歲暮改定於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