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農政全書》(1 / 3)

《農政全書》,古人傳下的一部科學著作。書中的知識,早已普及,早已老化,失去了實際價值。今天,除了史學家,怕沒幾個人再去讀。我倒是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雖然這不是文學作品,語言也缺少文采,我卻讀出了滋味。品咂這種滋味,有甜美,有辛酸,有曆史感,有現實感,有一種複雜的不好言說的親切和淒愴。

這書,為明代上海人徐光啟所編纂。徐原是儒生,一步步考中進士,一步步升為宰相,卻始終心係農桑。這就比儒家的鼻祖孔夫子強多了。孔子隻關心禮樂,隻注意當朝執政的君王,不關心稼穡,農業生產知識幾近於無。他做夢,隻能夢見周公,決乎夢不見匍匐壟畝的農夫。“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看來,他老人家還有自知之明。然而,樊遲一離開,卻罵道:“小人哉,樊須也!”就露出了本來麵目。在鄉間的土路上,背著除草工具的老農曾對孔子的弟子子路斥責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這話,並不冤枉聖人師徒。書的前幾卷,輯錄諸子百家有關“農本”的論述,惟獨沒有儒家的。國人的吃飯穿衣問題,並不在孔子的思考範圍之內,雖然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緇衣,羔裘;素衣,麑裘”,十分講究吃穿。儒家不管農業。千百年來以儒術治國,千百年來以農業立國,豈不別扭?並不別扭,禮樂並不關乎庶民,仁政並不惠及蒼生。“農本”並不是以農民為本,而是讓農民提供賦稅徭役,支撐封建王朝的大廈。徐光啟關注農業,也並不隻為百姓,主要是為了朝廷。無農不穩,主要是萬歲爺的江山不穩啊。

先秦諸子百家中,曾有農家。農家的著作已經失傳。西漢以後,儒家定於一尊,儒學成為顯學,成為做官仕進的敲門磚。沉溺於孔孟之道的知識分子多如牛毛,留意於農業科技的知識分子寥若晨星,真正的農學家幾近於無。農民一直沿用祖傳古法種莊稼,養牛驢。因此,農業生產就一直停滯不前,收獲多寡,隻聽憑老天爺安排。其實,徐光啟從事的工作,算不上科學研究。《農政全書》隻是一部資料彙編,隻是一部粗淺的科普讀物而已。

讀《農政全書》,我常常想起我百裏外的老家,祖宗的埋骨地。那裏仍然貧窮。我時時覺得,我的父老鄉親如今似乎仍生活在《農政全書》的時代。

先論農本,言其農業重要。繼論田製,言其土地重要,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尤其重要。書中特別推崇往古的井田製,考證甚詳,圖文並茂。讀書看畫,啟人遐想,仿佛一步步走進了曆史深處。

西周以前,實行井田製。一大片土地,中間以二縱二橫路徑相隔,路徑如井字,土地就被分成九塊,每塊百畝。中間為公田,屬國家,其餘為私田,屬農戶。公田大家種,私田各自種。《詩經·小雅·大田》中有“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句,可見是先公後私,公私兼顧。公田收獲,歸周天子;私田收獲,自己享用。也就是說,農民可得到土地的九分之八出產。那時,地多人少,廣種薄收,光景還是不錯的。所以,十五國風中就有了那麼多談情說愛唱歌跳舞的詩篇。井是田畝製度,也是社會組織。導師卡爾·馬克思畢竟實事求是,並沒有把這種生產關係歸入現成的奴隸製或封建製,而稱之為亞細亞生產方式。古老的東方畢竟有自己的獨特處。春秋以後,井田製式微,農夫不再種公田,而以自己的出產交皇糧,為國家作貢獻。自耕農一直是農民的主體。一家家農戶在一塊塊土地上朝耕暮耘,春種秋收,自給自足,自甘自苦,實在是鄉野間千古不變的風景畫和風俗畫,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流風餘韻久久綿延不絕。隻把農村人分為剝削者和被剝削者,而且二者勢同水火,顯然並不精確。我的父親以及眾多鄉鄰,就從未剝削過他人,也從未被他人剝削過,世代和睦相處,一塊兒打發年複一年平淡如水的日子。

幾千年小農經濟,造就了中國農民。在小塊土地上討生活,胼手胝足,櫛風沐雨,隻注意腳下,不關心外界,一年年,一代代,造就了中國農民的勤勞堅強和保守狹隘。他們的性格特征在井田製時代就已形成,他們的悲劇命運在井田製時代就已開始。曆史進步很慢,農民進步更慢。

到底是哪位老前輩最先意識到,播種前應當翻地,使其鬆軟,才宜於禾苗生長,史籍無載。但翻土工具的發明者卻有說法,《易·係辭》說:“神農氏作,斷木為耜,揉木為耒。”耜就是掘土的木橛子,耒是上端手握的橫木。王禎說:“佃作之具雖多,皆以耒耜為祖。”耒耜是中國農耕史上的第一件工具,雖簡陋,也是一大進步。據說,炎帝神農氏生活在公元前二十六世紀初葉。先民用耒耜翻土,翻了兩千年,才有了犁。犁是牛拉的。先民養牛甚早,隻是用於運輸,服務戰爭。所以,武王伐紂成功以後,天下太平,偃武修文,就“放牛於桃林之野”,並不是把牛送回鄉村,服務農事。用牛拉犁耕地,又是一大進步。這個偉大變革,發生在春秋時。《論語》中第一次出現“犁牛”一詞,楊伯峻先生注釋犁牛為耕牛。孔子的學生冉耕字伯牛,司馬耕字子牛,可見當時已經實行牛耕,可能當時尚屬新生事物,為趕時髦,才做名字,如後世人叫“抗美”、“文革”一樣。

老牛拉動木犁,喘著粗氣,邁著沉重的步子,在華夏的原野上遲遲行進,拉著中國的農耕史緩緩向前,一路風塵,一路艱辛,從公元前五六世紀,一直拉到公元二十世紀,把歲月拉得蒼老,歲月塑造了趕牛扶犁的農民,使他們固定了牛的性格,犁的精神。《農政全書》中附有犁圖,並一一介紹組成犁的十一個部件。我細審視,發現這犁和我父親用過的犁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寫到這裏,想起兩幅《牛耕圖》,就找出來看,一幅是陝西綏德出土的西漢墓畫像石拓本,一幅是河南南陽出土的東漢墓畫像石拓本,畫中的犁也都如我父親用過的犁。那兩位耕地的農夫,雖麵目模糊,卻神情生動,前漢那位顯得急迫,正揮鞭打牛,後漢那位顯得沉穩,正躬身狠壓犁把;從兩人身上都依稀可以看出積蓄已久的悲苦艱辛。再看,隱隱覺得兩位都像我的土裏刨食的家鄉父老。

牛作動力,犁作工具,一次次翻土成垡,翻了兩千多年。兩千多年,一仍其舊,毫無變化。

早已經有了拖拉機。大馬力的拖拉機帶動成排鋼鐵的犁鏵,犁得又深又快,確能把古老的土地犁出新生。但在我的故鄉,隻有少數人家有手扶拖拉機。用它耕地,拉的仍是前朝古代的犁;那情景,看似滑稽,也是進步。沒人用大拖拉機。一家家侍弄一片片小塊土地,用不上大物件。多數人家仍是牛耕,一個好把式,一犋壯牛,從五更,到黃昏,可犁地一畝半。看來,老祖宗馴化的牛,拉著老祖宗發明的犁,還要在二十一世紀再拉若幹年。

書中以四卷篇幅,記載農器百餘種,除了喂牛用的拌草棍,縻驢用的棗木橛,凡農家必備之物,無一遺漏。每件器具的構成、用法,都一一詳盡說明。內容早已陳舊,文字卻堪玩味,讀起來頗似質樸的詠物詩,古拙的小品文。如關於鋤的一節:

《釋名》:“鋤,助也,去穢助苗也。”鋤法有四:一次曰鏃,二次曰布,三次曰擁,四次曰複。鋤則苗隨茲茂。其刃如半月,比禾壟稍狹,上有短銎(銎即鐵器中的孔——引者注),以受鋤鉤。鉤如鵝項,下帶深褲,以受木柄……

鋤這種農具,大概自鐵器時代開始,就出現在田間(我查閱幾種青銅器圖錄,皆不見銅鋤),除草鬆土,功莫大焉。我記起,在楚辭《卜居》一文中,屈大夫曾想到,既不見容於朝廷,就鋤草茅以力耕。詩人陶潛歸園田居後,曾晨起趕往南山下,收拾豆田的荒草,直到日落,才帶月荷鋤回村。在唐詩宋詞裏,也一再寫到鋤;得意或失意的文人,看見一把鋤頭,一再勾起對農民之苦的同情,對田園之樂的向往。但莊稼漢握鋤鋤地,卻是毫無詩意的,有的隻是疲累、悶熱、順頭下滴的點點汗水。我父親是鋤地的好手,不惜力氣,肯下工夫。他說,旱天鋤地,鋤頭有水,澇後鋤地,鋤頭有火。無論小麥或高粱,他總要鋤四遍。他不知古書上說的鏃、布、擁、複,但他的鋤法絕對符合古製。鋤地必須低頭俯身,若直腰挺胸,鋤決不能插進土裏。所以,父親早早地駝了背。駝了背的父親,背負著沉重的生活,沉重的命運,終生沒得輕鬆,終生都在沉重的壓力下默默勞作……

書中附有農器圖譜,般般件件,琳琅滿目。細端詳,像觀賞畫自吾鄉的靜物寫生。那些物件,我都熟悉,用過,摸過,見過,幾乎每一件都聯係著遠方的故土,遠去的童年,每一件都引我回想,般般往事次第浮上心頭。比如那把鐮刀,彎彎的,好似初二三的月兒。我曾用它割草,喂那頭養了十年的老驢。那天午後,村裏唱戲,戲裏那個小醜忒逗人,為了早早回去看戲,割得急,不小心,鐮刀下一個圓圓的礓石一滾,刀刃割了手指,鮮血把勾勾秧扇形的葉片染紅。疼得想哭,卻沒哭。那刀痕,留在左手食指上,長了五十年,至今仍清晰可見。比如那把竹筢,我曾用它摟樹葉,摟成堆,弄回家當柴燒。筢齒斷了三根,摟得太慢。西鄰二蛋,剛買把新筢,幾下子就把那麼多樹葉摟光了。我氣得在心裏罵,真想把他的筢子踹個稀巴爛。那二蛋,長我三歲。我升入初中那年,他就娶了媳婦。我的兒子沒出世時,他就當了爺爺,發白齒落,滿臉皺紋似桃核,確像一位爺爺。四十六歲,他就死了,死在村南古路溝裏,死時鐵筢還在身邊,他在那兒刨茅根,為了當柴燒。村人說,他是累死的。他一輩子沒坐過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