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農政全書》(2 / 3)

農器中,有一件叫镵,古色古香的名字。《說文》中就有它。杜甫逃難到同穀,饑寒交迫中,曾用它挖黃獨(一種根莖可食的野草)充饑,把命托給了它,同時如泣如訴地把它寫進詩裏。再看圖,似曾相識,猛想起,我兒時的朋友柱兒家就有一把,土名叫挖钁。誰家挖樹根,挖糞池,挖紅薯窖,甚至挖墓坑,都去借。柱兒曾約我,去東坡挖田鼠洞,不是要捉田鼠,而是想把洞裏藏的黃豆挖出來炒吃。洞又深又長,還沒挖到黃豆,就把餘老五家的祖墳挖了個豁子。餘老五正好去犁豆地,一看,氣極,扇柱兒一耳光,在我屁股上拍下五條鮮紅的指頭印兒。他那把镵,祖上傳下的,背麵鐫有“羅記”二字,乃鐵匠羅麻子的作品。羅家世代打鐵,鍛造的一直是名牌貨。我小時候的羅鐵匠,據說是羅麻子的六世傳人。如今,那件可算文物的工具還在,可能已經磨損了許多。柱兒的兒子就用它翻土種莊稼。他家沒牛,雇人犁,沒錢。他有四個兒女,都傻……

農業,農民,農具,仿佛互有關聯。

不隻講述生產工具,還要論說生活用具。凡莊戶人家過日子離不了的物件兒,書中都一一介紹,不厭其周到,不嫌其瑣碎,而且引經據典,表明古已有之。筐、籃、簍、籮、畚、囤、簞、甕、盆、罐、碓、臼、笸籮、簸箕、掃帚、篩子、蓑衣、鬥笠、水桶、扁擔、石磨、石碾……一一讀來,像參觀一座民俗博物館,像又回到養育我長大成人的荒村,種種都在眼前,不禁鄉思綿綿,幾多溫馨,幾多辛酸。那些器物,竹製的,木製的,草製的,石製的,陶製的,泥製的,都來於自然,常常是就地取材製成,和農村的自然經濟,農民的自給自足,十分合榫;使用了千百年,千百年模樣未變,用途未變,農家生活延續著悠遠的平常與平淡。我故鄉有一首童謠說道:

瓦盆瓦罐,

盛米盛麵。

爹擔水,

媽做飯。

小孩沒事幹,

搬來石臼搗蒜。

質樸的農民,用質樸的器皿,過質樸的日子。質樸的米麵做出了質樸的農家飯,農家飯一直散發著古典的味道,既醇厚,又清苦,吃了千百年,千百年滋味依舊。我故鄉還有一首民歌唱道:

高粱一升穀一合(讀ɡē,量器,十合為一升),再兌半筐蕎麥殼。

爺推磨,奶篩羅,

篩了麵,熬湯喝,

剩下麩皮烙餅饃,

——孫娃餓得沒法活。

這是令人心酸的一幕。我似乎聽到了沉沉的石磨聲,緩緩的篩麵聲,老人的歎息,孩子的哭鬧。就這麼一點點可吃的東西,能熬幾次湯?能烙幾次餅?簡陋的器具,總經久耐用,粗糙的飯食,常難以為繼,知足的莊稼人老是得不到起碼的滿足。

簸箕,原本尋常之物,想不到那麼古老,內中還有那麼多學問。書上說:

《說文》雲:簸,揚米去糠也。《莊子》雲:“箕之為物,去粗留精。”然北人用柳,南人用竹,製雖不同,用則一也。《詩》雲:“哆兮侈兮,成是南箕。”箕四星:二星為踵,二星為舌。哆侈,謂踵已大而舌又廣也。又“維南有箕,載翕其舌。”故箕皆有舌,易簸物也。諺雲:“箕星好風”,謂主簸揚。農家所以資其用也。

應當是先有簸箕,而後才為那四顆星命名。箕星屬蒼龍座,為二十八宿之一,好高貴的,卻有一個土裏巴唧的名字,可見古人對這件普通農器的重視。在我故鄉,管簸箕兩邊被手握的部分仍叫踵兒,前邊鑲的寬短的薄板仍叫舌頭,幾千年後,古意猶在。並不是家家都有簸箕,買個簸箕得賣幾升糧食呢。村頭狗剩家,有一個簸箕,是他爹媽的幾乎惟一的遺產,用了多年,原來潔白的柳條已成灰褐色,舌頭也磨薄了。村人磨麵前簸糧食,碾了米簸穀糠,都去借;雞蹬破了盛鹽的瓦罐,鹽撒一地,豬拱翻了盛豆的笸籮,豆沾了土,需要簸,也去借。狗剩一家在村裏的地位就高了許多,鄰裏見了狗剩或他媳婦,都主動笑著打招呼。狗剩會劁豬,常去外村串,掙錢不少,可娶親八年,女人仍空懷。村人就說,劁豬傷害生靈,該絕後。一日,從外村來了魏家哥兒倆,給財主做佃戶。哥兒倆都是光棍兒,住場房裏,老二下地,老大做飯。老大常去狗剩家借簸箕,場房和狗剩家,隻隔一條長滿苦苦菜的泥溝。不多久,就和那女人混上了,沒事也去借簸箕。終於,那女人生了。狗剩看兒子,越看越像魏老大,那眉眼,特別那塌塌的鼻子,簡直是活脫殼。他並不聲張,半晌裏突然從外村折回家,進屋見魏老大正躺在床上,躥上去硬用劁豬刀割掉了他的雞巴。魏老大一直疼死。魏老二越想越氣,半夜溜進狗剩家,用切菜刀宰了狗剩。魏老二也去借簸箕,頭一次去,就上了床。後來,幹脆和那女人合戶了。自那以後,再沒人去借簸箕,怕借出麻煩。如今,魏老大留下的塌鼻兒子仍然健在。他或許不知道當初一切。村人一直傳說,成了民間故事。據說,那簸箕還在,早破朽,卻沒扔。一個寒磣的簸箕,竟牽扯出那麼多恩怨情仇。每件普通的器物,都參與生活,也參與曆史。

在時下的城市家庭,那些古老的器物幾乎都已絕跡,偶有一隻筐或籃,也做成了工藝品。在我的故鄉,那些祖傳的東西仍是生活必需品,少了一件,都不方便。東鄰大貴二貴弟兄倆,請來老舅分家,就把那些盆罐鍋碗、草編的簍、竹編的筐、荊條編的籃、高粱莛編的笸籮、紫穗槐條編的撮箕,分別掂成大體相等兩份;隻一個麥秸和泥糊成的盛糧食的缸沒法分,給了二貴,大貴就說老舅偏心。三年前,我去伏牛山采訪,暮投三家村。見三家共用一個石碓,一盤石磨,共有一座石板搭成的山神廟。在三家各吃一頓飯,待我都熱情,都是栗木火熬的山玉米糊湯,粗瓷大碗盛了,喝得身心俱受用。三家用的器具,除了一隻竹殼熱水瓶,竟都能在《農政全書》中找到。隻有一件,書中未載,就是挎在背後背柴的柴架。用這東西一次能背一百斤柴,翻四道嶺,過三條河,走五十裏路,背到街上賣,能賣五元錢。

隻要過苦日子,就離不了那麼多古老的器具。

書中以好大篇幅介紹農作物栽培方法。原以為,應當首先說到小麥,卻不料,把黍、稷、稻、粱、秫、稗及豆類一一介紹後,才輪到麥,說罷大麥,才說小麥。《周禮》中列九穀,小麥居其末。如今,小麥是北方大部分地區的主糧,白麵是北方大部分農民的主食。在古代,卻不是。“蘇頌曰:小麥,秋種,冬長,春秀,夏熟,具四時之氣,為五穀之貴。”既然貴,就不是普通草民所能享受了的。所以,衛八處士款待久別的朋友杜甫,飯食隻是黃粱,韓愈造訪寺廟,和尚供奉給他的隻是疏糲,都不能以白麵饃饗客。《晉書》記載,當時的富豪何曾,吃的正是白麵饅頭,而且蒸出的饅頭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隻吃發酵得很暄,暄得開裂成了十字的。在很長曆史時期裏,小麥因為產量低,價值昂,白麵就一直是奢侈品,在卑賤者的生活中不占位置。所以,莊稼裏不能讓它領頭。

我父親年年種小麥,上糞多,活兒做得周詳,每畝隻收一百多斤。隻在麥收後,高粱登場前那一段時間,蒸白饃吃,白麵裏往往摻了麩皮。平時,隻吃高粱麵窩頭。高粱麵粗,澀,拉嗓子,不是很餓,很難下咽。我家是中農,貧農們連窩頭也不能經常吃。不多的小麥,一部分交皇糧,一部分賣錢,剩下的貯藏瓦缸裏,為防老鼠偷吃,蓋得十分嚴實。磨二升三升白麵,隻為了待客,為了病人,年節時,為了敬神。那時候,誰家老爺子每天早晨能喝一碗白麵湯,別人都羨慕呢。白麵是稀罕物兒,走親戚吃了一次白麵烙的餅饃卷小蔥,老是久久回味不盡。長坑岸住的八奶奶一病不起,到奄奄一息時,兒子問她想吃啥,她說,想喝白麵條兒。兒子跑半個村子,才借來半瓢白麵,麵條兒還沒擀好,老人就死了,死時大張著嘴。我奶奶在世時常說,窮人本來就是吃黑窩頭的命;想吃白饃,你托生到財主家,當老太爺去。我們村那財主,兩頃地,收小麥一定不少,可隻有老太爺一人吃白饃,教家館的先生吃黑白相間的花卷,其他人都吃高粱麵窩頭,黑麵中僅有一成白麵。

合作化後,每人每年隻分七十斤小麥,白麵就更稀罕了,連敬神、祭祖的饃裏,也兌了玉米麵。高粱也越來越少,高粱麵窩頭也難吃上。那年月,主要指望紅薯充饑。徐光啟編書時,紅薯剛剛傳入中國,僅在閩、粵一帶種植,還沒傳到中原。編書人絕對不會想到,三百多年後,老祖宗從未種過的一種作物竟成了中原農民的主食。紅薯、紅薯幹、紅薯麵,是三頓飯的永恒內容。當時曾有民謠道:“紅薯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頓頓紅薯,天天紅薯,人人吐酸水,個個肚裏脹。紅薯救了農民的命,也壞了農民的身體。我正是吃那種飯食長大的,當時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新。上中學時,吃大食堂。食堂的紅薯麵湯常有苦味黴味,紅薯麵窩頭倒十分周正,比墨水瓶稍大,一個個溜兒圓,黑光瓷亮,同學們呼為“黑桃A”,且堅硬似鐵,又名“砸死狗”。有一陣兒,時興“吃飯不要錢”,有同學能吃十個……如今,紅薯麵倒成了稀罕物兒,價格貴於白麵;偶爾買來蒸饃,兒女都說好吃。我隻能感慨,撫今追昔,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