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農政全書》(3 / 3)

書中說到胡麻。胡麻即芝麻,因是張騫自西域帶回,故名胡麻。“榨之得油,可燃點,可煎烹。”可見,自古以來,農民種芝麻首先為了點燈,其次才是食用。在我故鄉,家家都種芝麻,卻不多種,夠點燈就行。隻財主家種十多畝,為了每天中午給老太爺和教書先生炒菜。我家芝麻換了油,主要為點燈,再是為了給牛車車軸膏油,給奶奶紡線的鐵錠子膏油。我記得最清的是,奶奶夜裏紡線,油燈裏隻點一根燈草,燈焰沒蒼蠅翅膀大,隻鐵錠子上的線穗兒罩在昏黃的光暈裏。我總在紡車緩緩的嗡嗡聲中入睡。夜半醒來,紡車聲仍如一闋綿綿的單調的歌,無休無歇。一燈油能點兩夜,兩夜裏奶奶紡四兩棉線。人很少吃油。做麵條兒,隻把筷子插油罐蘸一蘸,再插鍋裏攪一攪,算放了油。炒南瓜,調蘿卜絲,隻要不來客,幾乎不放油。

莊稼人吃飯,隻為楦飽肚子,營養如何,味道如何,從來不講究。真正吃飽飯,是近二十年的事。這,應當歸功於分田單幹,還應當歸功於良種、化肥,如今,小麥每畝地收五六百斤是很容易的。

《農政全書》三厚冊,竟有一冊專說“荒政”。所謂荒政,就是如何度過災荒。度荒竟有這麼重的分量。一部農業史,也是一部災荒史。或者說,一部中國通史,就是一部災荒史。古籍中說到的最早的災荒,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後世的災荒更普遍,簡直是無年不災,無處不荒。鄧拓先生在所著《中國救荒史》中統計出,自商湯十八年至民國二十六年,3703年間,共發生水、旱、蝗、雹等災害5258次,平均六個多月就有一次。漢代以前的記載,可靠性不夠,他又統計出,自漢立國,到1936年,其間2142年,災害總計5150次,平均四個多月就有一次。災害造成的饑荒連年不斷,翻開二十四史,幾乎每一頁都有“大饑”、“人相食”、“餓殍載道”的記述。饑荒時,皇帝和各級官員當然不會挨餓,挨餓的是民。士、農、工、商“四民”中,惟有種糧食的農民常常挨餓,不得不餓死。農民養活了國人,卻不能養活自己。這是幾千年的現實,也是亙古以來的不公。

曆來的史家,總把災害的責任歸於天,豈不知人為的災害也厲害,有時更甚於天災。統治者的橫征暴斂,同樣導致生靈塗炭。“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唐詩中早就透漏了個中信息。

怎樣救荒,別無良策,隻能讓老百姓吃野生植物而已。這冊書中差不多以全部篇幅編入《救荒本草》,並有不少補充。《救荒本草》是一部特殊的書,著作者是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朱肅。這個皇子,頗有古仁人之心,自己衣食無憂,卻不忘百姓死活。“因念林林總總之民,不幸罹於旱澇,五穀不熟,則可以療饑者,恐不止荑稗而已也。”他從田夫野老那裏,買來可食的野菜種苗,“植於一圃,躬自閱視。俟其滋長成熟,乃召畫工繪之為圖,疏其花、實、根、幹、皮、葉可食者,彙次為書一帙”,讓人按圖尋覓,聊以果腹。這是一本救命的書。但我想,這厚厚的書,當時能否在閭裏村巷流傳?能否每家都有一部?餓到頭暈眼黑時候,再拿著書去野外,對照著采挖,還能來得及?其實,哪些野菜可以下肚,先輩早已告知後人,不必等到這位皇子教導。農民的命,原本就是吃糠咽菜的命;吃糠咽菜的菜,原本就是野菜,麵有菜色,原本就是隻吃野菜造成的麵黃肌瘦。如今,農民不再靠野菜充饑,野菜倒上了高檔筵席的菜單,食客們飫甘饜肥之後,夾一箸馬齒菜、掃帚苗、野茼蒿嚐嚐,便作滋味無窮之態,返璞歸真之狀。這情景,若被農民看到,不知會有啥話。

《救荒本草》收野生植物凡414種,有文有圖。文雖簡約,卻很精到,圖用線描,形象逼真。我讀文看圖,發現大部分我都見過,一部分我曾吃過。一時間,像又回到我的故鄉,像又走在故鄉的黑土地上,走在溝岸,墳場,荒灘,莊稼的壟苗間。一棵棵野菜野草,爭相喚起我兒時的記憶,勾起我不絕如縷的思緒,依稀又嚐到了歲月深處的苦味澀味。其實,我吃野菜並不多,我童年沒有碰上大饑荒,隻是在春天缺糧時,才剜來毛妮菜、麵條菜、薺薺菜下鍋。

四百餘種野菜,最先介紹的是刺薊菜:“出冀州,生平澤中,今處處有之。苗高尺餘。莖葉俱有刺。性涼。無毒。”在我故鄉,管刺薊菜叫刺角芽,民諺說:“刺角芽的根,八尺深,犁地使死牛,鋤地使死人。”野地裏隨處瘋長,是很難根除的。我割草時候,從不割刺角芽,一來太紮手,二來牛驢不愛吃。我奶奶說,民國十八年大旱,莊稼旱死,野菜也都幹枯。隻有刺角芽,因為根深,還有綠色。隻能吃刺角芽。每天都剜兩大筐,煮熟當飯。她夜裏紡線,把煮熟的刺角芽搦一疙瘩,揣在懷裏,到半夜,餓了,也暖熱了,就吃下,繼續紡。那尖刺,煮熟後,仍很利,吃時紮嘴,咽下紮嗓子,進肚裏,像吞了一個刺蝟。正是靠刺角芽,奶奶維持著頑強的生命。那時奶奶年輕,一切苦難都能忍受。奶奶苦了一輩子,想不到晚年又遭逢一場饑荒,終於在饑荒中去世。去世前,連煮熟的刺角芽也吃不到,因為“人民公社”不許社員家裏有鍋。

又看見了車輪菜,圖畫得十分傳神,好一似正在生長。它又叫車前子,我故鄉的牛車路上最多。人踩車軋,牲畜踐踏,它仍然活得茂盛。偎依大地,裝點春色,是它生命的全部意義。它生來,不是讓人當飯吃的。在《詩經》裏,它的名字叫芣苢,一群婦人邊采擷,邊歌唱,采了滿懷滿抱,唱出了一首明快優美的詩篇。顯然,她們采來並非為了救饑,而是相信能夠多生娃娃。齊白石畫過車前子,寫意的筆墨,畫出了剪不斷的悠悠鄉情。活在詩裏畫裏的車前子,真不該在毫無詩情畫意的饑饉中被吃掉。然而,書中明明寫道:“采嫩苗葉焯熟,水浸去涎沫,可救饑。”災荒時,確有大量車輪菜被吃掉。我奶奶說,民國三十一年蝗災,莊稼絕收,野草也被蝗蟲咬光。人人餓得要死。爛眼二爺在墳場的一堆幹草下,找到一片車輪菜,連忙剜回煮吃,不僅救了饑,還醫好了眼疾。我查閱李時珍《本草綱目》,發現車前子確能治療“毒風衝眼,赤痛障翳”。

《救荒本草》後麵,編入《野菜譜》一卷。作者王磐因鑒於野菜繁多,形類相似,美惡不同,如果吃錯,難免中毒,感於誤注本草之害,甚於誤注《周易》,於是,“田居朝夕,曆覽詳詢,得六十餘種,取其象而圖之,俾人人能識,不致誤食而傷生。且因其名而為詠,庶幾因是以流傳。”用心可謂良苦。圖像可賞,題詠更可賞。比如地踏菜:

地踏菜,生雨中,

晴日一照郊原空。

莊前阿婆呼阿翁,

相攜兒女去匆匆,

須臾采得青滿籠,

還家飽食忘歲凶。

這詩,清新自然,有土滋味,泥氣息,有畫麵感,動態感,寥寥幾筆,畫出了老兩口帶著兒女,踏著雨後的泥濘,迎者撲麵的水汽,急急去野地撿拾踏地菜,而後回家飽餐的全過程,為淒慘的凶年添幾許亮色。我不禁為這家慶幸,今天總算沒有挨餓。又不禁為他們擔憂,明天、後天怎辦?太陽一曬,地踏菜就沒了,吃什麼?地踏菜,我故鄉叫地曲連兒,一種低等孢子植物。下雨三五日,村裏村外地上,就長出黛青色的一片又一片。那東西,像木耳,很好吃,算得上味道最美的野菜。但是不能多吃,特別是久餓之後。母親曾告訴我,三十年前那場饑荒中,村人餓死近半,就在上級將要調來糧食的前三天,下了雨。三天細雨,淋出了滿地地曲連兒。白胡子老三爺餓得慌,忙撿拾了兩碗,清水一淘,狼吞虎咽,邊吃,邊感激老天爺不讓他餓死。誰知,吃下就瀉肚,半天就死了。死時,停夥多日的食堂又有了煙火。

《農政全書》以論述農本始,以介紹野菜終。這樣編排,很有意思。農本是說給皇帝和官府聽的,讓他們重視農業;野菜是要老百姓吃的,使他們不致餓死。農本思想落實到農民頭上,就是吃糠咽菜。曆史正是這樣安排的。受苦最大,吃食最差,是農民的宿命。幾千年裏,傳統的農民總在演出傳統的悲劇,他們自己倒並不知道。

2000年4月23日於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