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鄉關回望(1 / 3)

久住城市,常常思鄉,思念生我養我的地方。愈近老年,思念愈長,像有一根長長的線,一頭拴在故鄉,一頭係在我心上。常常回想,常常回望,常常在想望中還鄉。即便想起一件普通的器物,望見一片早被歲月的流水衝淡的風景,也備感親切,低徊不已,像又追回消逝了的時光。當然,也有蒼涼,也有悵惘。日暮鄉關何處是,不思量,自難忘。

鐵輪車·獨輪車

那時候,鄉村隻有兩種車,鐵輪車和獨輪車。牛拉的鐵輪車叫大車,人推的獨輪車叫小車。

先說小車。小車全用木製,連輪子中心的軸也是木的,但必須是不結榆錢的那種榆樹的老幹鏇成,那種榆木堅硬,耐磨。小車很少,好像隻五爺家有。我隻坐過一次小車。我在東溝放牛,五爺推了小車在溝邊地裏刨紅薯。或許他一時糊塗,偏帶了三個筐,近黃昏,紅薯拾進筐裏,要裝車才意識到一邊兩個筐,一邊一個筐,不平衡,不好推,老人家就招呼我去壓車。剛好我正想回家,剛好牛抬起頭朝村莊哞哞叫,也想回家。我就牽了牛去坐隻放一筐紅薯的那邊。五爺把車襻繩在脖子後麵一挎,雙手攥車把,一直腰,屁股左一扭右一扭推車上路了(民諺說:“推小車,不用學,隻要屁股扭得活。”扭動屁股小車就不致歪倒)。我的體重相當於一筐紅薯,小車就很平穩。想必車軸剛剛膏過油,車輪轉動,摩擦出吱吱扭扭的響聲,細而脆,很好聽,好像戲台上演《胡二姐開店》那個小旦脆生生的歌唱。白胡子老爺爺用獨輪車推著濕漉漉的紅薯和笑眯眯的我,我拉著搖尾巴尥蹶子的牛犢兒,樂悠悠走在長滿茅草的田間小路上。如果把那時的景象畫下來,想必是一幅十分有味的風情畫。那天彩霞特別紅,半個天空都像潑滿了豬血。鄉下人管彩霞叫火燒雲。

牛車是大件農具,窮家小戶沒有。隻那家財主有兩輛車,車幫上包了鐵頁子,磨得鋥亮,很是氣派。打造一輛車,不是容易事。車框須用棗木,車廂須用桑木,最好的車轅是鬼柳木。會做車的木匠是大把式,十裏八村才有一個。我家雖窮,卻有一輛牛車。那是父親的爺爺在世時分家分得的,傳給父親時,已破舊,每個榫眼都鬆動,一上路,哪兒都咯咯吱吱響。我家隻一頭牛,需拉車拉犁時,得和別人結合,那叫搿犋。一般人家都隻一頭牛,都得搿犋。我家有車,都願意和父親搿犋。外人借車使,作為報酬,須給車膏油。兩個鐵軲轆膏一遍,得一兩香油。一兩香油夠點一個月的燈,能炒十次老南瓜。我坐過多次牛車,空車時,父親才讓坐,拉了糞土、莊稼,決不能坐,怕累了牛。最得意的一次是坐牛車去瞧外婆。東方發白就上路,坐上車聽見茶雞兒叫:“喳鉤兒——喳鉤兒——”那早起的鳥兒好似特意為我送行。三十裏路,看一路景致。看見一座廟,從廟裏出來個女子,穿黃褐色長袍,頭剃得比麵瓢還光。看見一個池塘,池水烏青,滿塘氣泡,有人站水中摸鱉,剛摸出的那個,烙餅饃的鏊子那麼大。中途經過一個集鎮,看見剃頭鋪門前掛一綹長發當招牌,看見飯鋪門前席棚下掛一塊漆成白色的小木板,上麵畫一把茶壺,下垂一條紅布,也是招牌,看見街邊賣的鍋盔做得比我家的籮筐還大,切鍋盔的刀好似戲台上關二爺使的刀,誰要買,割下一塊,用秤鉤兒鉤著稱。拉車的兩頭牛都瘦小,走得慢,我不嫌慢,隻顧喜滋滋地四下看,邊看邊念兒歌:“坐大車,格當當,走舅家,吃麻糖……”那是我童年的一次壯遊,到這時才知道世界真大,世間的稀奇事物真多。

牛車的鐵軲轆最貴,兩石小麥才能買一對。窮人家十年不吃白麵饃也難積存夠兩石小麥。鐵軲轆卻最耐用,常常是幾代人也用不破,車架朽了,散了,軲轆還能轉,隻不過插軸的孔(古人叫作轂的部分)漸漸磨得大了,鬆了,走動時咣咣當當響,軲轆軋地的周邊(古人叫作輞的部分)漸漸碰得變窄,甚至窄得刀刃似的。牛車路叫大路。大路如葉脈,連接田野,通往鄰村,通向集鎮,好似也能通到天邊。日日,月月,年年,鐵輪車出村,回村,大路上軋下兩條彎彎的平行線。那線很長,和苦日子同樣長。那線很密,和老農臉上的皺紋同樣密。鐵軲轆很沉,砸得地顫動,牛累得喘氣,趕車人仍頻頻打牛罵牛。鐵軲轆很利,反反複複切割土路,把路麵割成麻披,切得粉碎,一路塵土,阻人腳,撲人臉,風一刮,飛揚天地間,塵土中飽含人汗的鹹澀和牛尿的腥臊味。

最早的車是木軲轆。木軲轆想必比木車架更難做,更需要技藝和經驗。所以,《莊子》裏有“行年七十而老斫輪”的話。鐵器時代開始後才有鐵軲轆。鐵輪比木輪更耐磨耐碰。這無疑是進步。鐵輪車拉著莊稼人總無變化的凡俗生活,走在凹凸不平的鄉村土路上,走了二十五個世紀,走得實在緩慢。

兩千多年來,多少條大路軋成河。

我見過一次鑄鐵軲轆。

六爺家蓋新房,去北山拉山黃草,裝一滿車。下山時候,牛收不住腳步,突然跑快,六爺一拉牛繩,牛離開正路,兩個軲轆同時碰上石頭,一個成了兩個半圓,一個碰掉一塊。老祖宗傳下的物件,一時毀了。隻好再去一輛車,拉回山黃草,也拉回破了的鐵軲轆。那天,正好有鑄鐵軲轆的匠人來。每年秋後,都有這種匠人來,常常攬不到活兒,鐵軲轆使壞的機會很少。這次,六爺決定重鑄鐵軲轆,重鑄比新買省錢。匠人是三個,一老兩少,臉上手上都粘有黑灰,顯然剛在鄰村鑄過;來時,趕一輛驢車,車上裝鑄造家什。六爺家門前,支起了化鐵爐。化鐵爐好似半截水缸,比盛滿水的水缸還沉。風箱是圓形的,比水桶粗,比扁擔長。一節竹筒連接風箱洪爐,怕漏風,用牛糞和淤泥混合成糊狀糊嚴。用麥秸和木柴點火,燃著焦炭。破軲轆砸碎,一塊塊填進去,又把斷了齒的鐵耙、磨損得不到一拃長的鐵鍁、砍出了豁子的菜刀、鏽出了窟窿的洋鐵桶、折了的紡線鐵錠子、使壞了的鐮,還有一個鐵秤砣,一件件扔進去。風箱把是T形的,兩個後生並排站著一拉一推,身子一仰一俯,同時發出“嗬,嗨嗨,嗬,嗨嗨”的號子聲。每一拉,爐中的呼呼聲氣勢磅礴,火苗直躥三尺高,火星子飛過屋頂,飛上高空,像能把雲彩燒著。那老者臉黑似鍋鐵,胡子卻是黃的,可能是被爐火烤焦了。隻見他拿一根長長的鐵棍,時時插爐中戳戳搗搗,隔一會兒,伸頭朝爐裏看看。過了兩頓飯的工夫,老人用鐵棍在爐中攪一攪,讓停止扇風,兩個徒弟立即各掂一根撬杠,插洪爐兩側,慢慢向下撬,洪爐慢慢傾斜,傾斜得很玄乎,快要倒下的時候,老師傅用鐵棍朝下部的爐口猛一捅,隨即流出了小米湯似的鐵汁,咕嘟嘟流進模子。這時候我才知道,卻原來黑黢黢的鐵還能變成黃澄澄的水……

幾乎全村人都去看,六爺門前像唱大戲。鄉下生活,枯燥而冗長,有趣的事兒太少,即便狗咬架也有人看,來個貨郎擔兒也有人看,四猴兒用蚯蚓去村頭泥溝邊釣黃鱔也跟去一群閑人,財主家請來鐵匠給騾子釘掌,也招引幾十個男人圍觀。

六爺那對鐵軲轆,應是鄉村鑄的最後一對鐵軲轆。

獨輪車早就沒了。不知道博物館收藏沒有,據說,那原本就是諸葛亮造的木牛流馬。

鐵軲轆車也沒了蹤跡。那次還鄉,見九爺家還有一個鐵軲轆,堵在豬圈門口,黃鏽斑駁,挨地麵處,長了苔蘚,連接轂與輞的輻,斷了兩根,母豬的長嘴時時從孔中伸出。一根輻上,留有一行突起的字:“大清鹹豐十二年鑄”。

油坊

劉家開油坊。劉家住村北,和村莊隔一道長年流水的溝,溝裏長滿菱角。我們村隻那一家姓劉。據說他們的祖宗是個賣油郎,遊鄉到我們村,勾搭上我們祖宗的一個女子,幾經曲折,在這兒落了腳。這事,劉家世代相傳,說他們的先人是我們的姑爺;我們則一直不承認,因為不光彩。劉家和村裏人關係就淡薄,娶媳婦,他們不來賀喜,死了人,他們不來吊孝;他們有事,我們也不去。劉家地少,日子卻好過,因為開油坊。北風一刮,滿村都是香油味,聞著叫人流口水。全村的女人,皮膚都幹燥粗糙;劉家的媳婦,臉蛋兒油光嫩亮,因為吃油多。

劉家院子大。東廂房四間,有炒芝麻的鍋灶,軋芝麻的石碾,打油的榨床,還有一排盛油的油簍。老油匠三個兒子,身材都短而粗,那叫車軸漢。車軸漢都有勁。老大、老二打油,老三個子更低,掄不開油錘,卻更精明,就遊鄉賣油。打油都是光身子,三九寒冬也一絲不掛,因為打油費力,一打就渾身流汗,更因為身上容易沾油,沾了油的衣裳不好洗,那時鄉下沒有肥皂,洗衣裳隻能用皂角或草木灰淋的水,買皂角太貴,灰水洗不淨油膩。據說,衣裳一脫,打不夠一槽油就不出屋,有了尿也撒進炒成的芝麻裏,摻了尿的芝麻打的油仍然很香。因為家裏有兩個不穿褲子的男人,村裏的女人從不去劉家串門,劉家的媳婦送茶水也隻把瓦壺放在門外,說聲“茶來了”,扭頭走開。打油是重活,沒勁的男人舉不起油錘;有勁的男人打一天油也夠戧,所以,民歌裏唱道:

打油打到五更天,

累得筋斷骨頭酸。

油錘一扔上床睡,

不往女人被窩鑽,

——你是貂蟬也不想沾!

我和狗兒爺多次去劉家玩,不是去玩,是去聞香氣。離他家越近,香氣越濃,進院門,好似掉進了油罐子裏。狗兒爺說,聞半晌等於吃半兩油,在家裏一個月也吃不了半兩油。一去就想看打油,窗子高,看不見。有一次,推開虛掩的門,我倆進了屋,進屋就被香氣嗆得直噎。看見老頭兒正炒芝麻,拿一把鐵鍁在鍋裏翻,鍋有井口那麼大。一頭驢被蒙了眼正曳石碾軋芝麻,怕它偷吃,用布兜兒兜了它的嘴。驢或許累了,煩了,曳幾圈就停下撒幾滴尿,借機稍作喘息。老油匠就罵驢:“浪尿不少!”另一邊是榨床。榨床是柏木的,已被油浸成黑色。那哥兒倆果然赤條條的,胳膊、腿都粗,醬紫色的肌肉呈塊狀,棱角分明。兩人可能是輪流打。此刻,老二正用一塊黑糊糊的髒布擦汗,脖子、胸前、肚皮、腿間擦遍,一擰,擰下黑色的汗水,撲嗒嗒滴進地上黑色的塵土。而後,拿起瓦壺,嘴對壺嘴喝水,咕咚咕咚,飲驢一般。老大正掄油錘打油。油錘據說五十斤重,正方體的鐵疙瘩;油錘把據說是棠梨木的,結實柔韌,不容易斷,手握的地方已經磨細,還在使,可見耐用。不是打在芝麻上,而是打在楔子上。炒過軋過的芝麻,包以麻布,纏以棕繩,碼進榨床,而後揳進楔子,先是小楔子,後是大楔子。芝麻越擠越緊,就擠出油來。老大正打大楔子,打大楔子更費力。隻見他掂著油錘,在身子右邊由下到上掄一個圓圈,同時高叫一聲“油哇——”騰地打在楔子上,似有千鈞之力,打得狠而重,震得屋梁也仿佛一動。隨即,香油就呼嚕嚕流進油槽裏。很快又不流了,隻點點滴答,就再打一錘。一聲“油哇”,攢足全身勁,油錘落下,即便是芝麻稈兒,也確實能打出油來。一錘錘打下,直到把油擠幹擠淨,鬆散散的芝麻擠成了硬實實的麻餅……

我倆看得有趣,那哥兒倆卻不高興,先翻白眼瞪我們,後嗬斥道:“有啥看的?出去玩!”我們賴著不想走,老頭兒從圓圓的鍋蓋似的麻餅上掰下兩小塊,給我們一人一塊,幹笑著說:“回家吃吧,在這兒身上沾了油可是洗不掉。”我倆啃著麻餅離開劉家。麻餅真香,從沒吃過這麼香的吃物兒。吃著,狗兒爺突然吞兒笑了,笑得猛,笑嗆了,直咳嗽。笑罷說;“你看見沒有?那弟兄倆個兒老矬,雞巴老長,真奇怪。”我說:“可不,油錘一舉,那東西打鑼槌一樣一擺一擺,真逗!”我倆都笑,笑得咯咯的……

如今農村的油坊,都是機器榨油。那不算油坊,是小小的榨油廠。機器榨油人省力,可鄉親們說,那油吃著有鐵腥味,不香。

補鍋·釘鍋

家家都有鐵鍋。燒火做飯就也叫燎鐵。民諺說:“三頓不燎鐵,娃子打他爹。”餓極了,再綿善的娃子也會發脾氣。馬山口出的鐵鍋好。民謠說:“馬山口的鐵鍋均州的缸,趙灣的蘿卜李灣的薑,劉官營的姑娘不用相。”前四種都是名牌貨,劉官營的姑娘個個好模樣。鐵鍋再好也會使破,這家不破那家破,何況,並不是家家都能使上馬山口的鐵鍋,那鍋太貴,那地方太遠。於是,古來就有補鍋匠,走村串戶補鍋、釘鍋。使出了窟窿,要補,裂了口子,要釘。俗話說:補補釘釘還是鍋,不補不釘是爛鐵。是鍋就能用,爛鐵不值錢。

我們村大。每隔十天半月,總要來補鍋匠。村正當中,土地廟前,有棵扭著勁向上長的柏樹,白胡子老爺爺說,它已經五百歲了。補鍋匠一來,總在那兒作活兒。補鍋匠都用上翹的扁擔挑著擔子,一頭是木箱,裝小爐子、小風箱、小砧子、小錘兒等等小工具,一頭是籮筐,裝鋪蓋卷兒,鋪蓋都髒,沾滿塵土;常常是幹一天活兒,隨便在誰家的磨房、牛屋或放柴的草棚下過夜。補鍋匠都帶個半大的小子,或許是他的徒弟。師父守著攤子,徒弟手掂一根戳爐子的鐵棍兒,頭頂一口破鍋(這些都是補鍋匠的招牌或者廣告),滿村吆喝生意。家鄉管補鍋叫錮露鍋。那小子邊在村中走,邊一遍遍高叫:“錮露鍋——釘鍋——!釘鍋——錮露鍋——!”“鍋”字的聲音拉得很長。一時間,沉寂的村莊頗有生氣。聽到叫聲,全村的老婆婆、小媳婦都想到自己的鍋,該補該釘的,都從灶上揭下,用鍋鏟兒鏟去鍋底的黑灰;如果不鏟,補不嚴,釘不牢。鏟鍋灰有講究,隻能掂著鏟,鍋灰掉下,呈弧形,不能放地上鏟,放地上鍋灰就掉成圓圈,摸黑路會“鬼打牆”,走一夜也走不出那一小片地方。

補鍋匠一擺起攤子,總引來成群娃娃、妞妞看。我看過多次,隻一次記得清。那次,那個頭頂破鍋手拿鐵棍的小夥兒吆喝得格外響亮,直叫到我家門口。奶奶正紡線,忽生站起,忙去揭鍋。我家灶台上邊的土牆特意留個洞,在那兒放燈台,嫌燈台低,墊了半塊土坯。老鼠上燈台偷油,狸貓躥去抓老鼠,蹬翻了燈台,蹬掉了土坯,土坯砸進鍋裏,砸出一道好長的紋,熬粥不漏,蒸饃漏。奶奶說,這鍋是馬山口的貨,一鬥高粱買的,才使五年,釘釘,再使五年也不會漏。就拿去釘。補鍋匠又老又瘦,胡子也稀,臉像廟裏被煙熏黑的土地爺。他說,得釘四個疤,不要錢,管一頓飯算了。奶奶心善,即便不釘鍋,也會管飯的,不就是幾個窩頭、兩碗稀飯、一碟辣椒嘛。奶奶交代我,等到晌午領補鍋匠回家吃飯。我一下子成了娃娃妞妞中的特殊人物,他們湊近看,補鍋匠總讓離遠點,我站得最近,補鍋匠卻不說啥。我就看得真切。

鄰家順兒叔拿一口半大的新鍋讓補,鍋上還粘著半幹的麵條,鍋底正中一個窟窿,像初九初十的月亮,能伸進拳頭。他說是雞飛上灶台找食兒,屙鍋沿上,他氣極,拾一塊半截磚砸雞,沒砸著雞,砸進了鍋裏。其實,他說的是假話。昨晚上,他兩口子正要吃飯,幾句話說戧了,順兒叔脾氣暴,惱上來說聲“過不成了,算啦”,掂上磨刀的石頭就砸鍋。過一夜,小兩口又好了,就來補鍋。補鍋匠一看,說窟窿太大,補不成,給再多錢也沒辦法。順兒叔一聽,臉一沉,日一聲把鍋扔幾丈遠,立時摔成碎片,扭身走了。我知道,他成親半年來,這是第三次砸鍋。前兩次是幹鍋,啪一下就砸稀爛,砸罷第二天就買新鍋。這次鍋裏有飯,才隻砸個洞,可還得買新鍋。

駝背彎腰的孤老婆七奶奶,小腳踩著小碎步,掂來一口盤子那麼大的小鍋讓補,說是昨兒晌午燒火做飯,水還沒滾,就往下滴,滴著滴著往下流,火都澆滅了,沒做成飯,隻好烙個高粱麵餅子,喝半瓢涼水。補鍋匠一看,說:“呀,鍋底蝕了,不好補。”就用小錘子敲那漏的地方,把原本豆兒大的洞兒敲成了棗兒大的窟窿。每敲一下,七奶奶就心疼得發出一聲“喲喲”。而後,補鍋匠把鍋夾兩個小腿當中,一手托一個又髒又臭的破鞋底(髒是我看到的,臭是我想到的),一手拿一把核桃殼那麼大的小勺兒,從爐中舀一砣橘紅色的鐵汁兒,倒鞋底上,小心地端到鍋下,正對著窟窿,往上輕輕一按,用一塊滿是油汙的髒布在上麵擦,擦出黃煙,同時伸長脖子用嘴吹,氣力不足,必須湊近吹,邊吹邊朝鐵汁凝固的地方吐唾沫,吐上就發出嗞嗞響聲。七奶奶切切地看著,又絮絮地囉嗦:“如今的鍋,都不像是鐵的,像是泥捏的,使不幾天就漏了。我年輕時候,一口鍋做飯蒸饃煎煎炒炒使十幾年……”邊說邊一再慨歎今不如昔。鍋補好,老奶奶從寬大的衣襟下摸出一個雞蛋當工錢,補鍋匠嫌少。老奶奶說:“我年輕時候,錮露一回鍋倆錢,釘一個疤一個錢;一個雞蛋值四個錢哩……”她年輕時候,大概慈禧皇太後也還不老。

大個子九伯掂一口大鍋走來,走著罵著:“都是餓死鬼托生的,再吃也吃不飽。養活一窩豬娃,光吃不會幹活……”他是罵他兒子。他女人是癱子,卻生了五個娃。糧食不夠,隻他可以吃饃,盛饃的竹簍掛梁上,老鼠能偷吃,娃們夠不著。娃們隻能喝飯,五個娃都喝成了大肚子,肚子撐成了鼓,還說餓。幾天前的一個中午,一鍋飯喝完,娃們爭搶鍋鏟鏟鍋巴,不知道哪個娃不小心鏟掉了鍋半腰釘的兩個銅疤,弄得頓頓做飯都要和麵糊鍋,高粱麵糊不住,必得用白麵,真真可惜了。補鍋匠接過鍋一看,笑了,看補鍋的孩子們也都笑了。他那鍋上,兩長兩短四道口子,我數一數,已經釘了十七個疤,有黃銅的,有紅銅的,還有一個橢圓形的,顏色發青,可能是熟鐵的,都明明亮亮,好似天上的星星。補鍋匠說,壞兩個疤,得再釘三個疤,因為口子長了;要不,口子再裂三指,鍋就會裂成兩半,想釘也釘不成了。九伯說:“那就釘吧。鍋爛了,值多啦。”補鍋匠說,原來的兩個疤不能用了,太小,蓋不嚴,得換大的。九伯說:“喲,可惜那兩個疤了,釘上七年了,跟長上了一樣結實。”說著又罵他兒子:“一窩餓狼,喝飯像灌老鼠洞,鍋再大也不夠喝。”補鍋匠剪了圓形的銅片,先換原來的兩個疤,用鐵錘輕輕釘,釘上銅釘,用木棰輕輕砸,砸得銅片和鐵鍋緊緊貼近。後釘第三個疤,先用鋼鑽在裂紋上鑽孔兒,而後釘疤。動作仍是輕輕的,生怕用力過大會把鍋打破。釘罷,掰一塊黃膠泥在三個疤上擦,泥太硬,朝泥上吐兩口唾沫,一手下麵托著,一手上麵狠擦,直到黃泥漬進縫裏才完事。九伯付了錢,掂著那個有十八個疤的大鍋去了,走著仍罵著那一窩娃。現在我想,他那口鐵鍋如果能保存到今天,一定很有價值。那是一件文物,每個疤都固定下莊稼人的一段貧寒日子,十八個疤把莊稼人的苦難人生串連成綿綿不絕的沉重故事;那似乎也是一件藝術品,十八個疤仿佛每個都釘得是地方,頗有聚散疏密之美,頗有形而上的意思,襯以黑青鍋鐵,明暗反差強烈,銅疤越發璀璨,足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想目下紛紛標新立異的前衛藝術家,怕也弄不出這樣的傑作。遺憾的是,九伯的鐵鍋不可能放到今天,至遲在“大躍進”年代就被送進了土坯稀泥砌的煉鐵爐……

這些年來,多數農民仍用鐵鍋。或許因為質量高了,或許因為買新鍋費不了幾個錢,破了就當廢品賣掉,反正再沒人補鍋釘鍋。沒有補過釘過的鍋就沒了故事,也沒了曆史感。“釘鍋錮露鍋”的吆喝已成絕唱。補鍋匠已從三百六十行中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土地廟前、老柏樹下那片古老的風景。土地廟“合作化”中扒了,老柏樹“大躍進”時砍了,比補鍋匠更早消失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