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鄉關回望(2 / 3)

石磨

石磨是赭紅色的。那種顏色的石頭堅硬,鑿出的磨齒鋒利,容易把糧食籽磨碎。老爺爺說,石磨出在磨山,隻磨山的石頭能做磨。磨山在一百裏外的天邊。石磨是兩扇,上扇比下扇厚。兩個同樣大的圓摞在一起,圓心的地方,下扇嵌一截鑲了鐵的木軸,叫磨臍,上扇有鑲了鐵的圓孔,磨臍插入孔中,兩扇就永遠是重疊的圓;下扇固定,上扇轉動,千轉萬轉,永不分離。上扇靠圓心處,有兩個直通的圓洞,叫磨眼;原糧磨第一遍時,須塞一個眼,塞磨眼的短木棒,叫磨棁(zhuō)。上扇的上棱,還有兩個相距近二尺的斜孔,可以穿進麻繩,綁一木棍,那木棍叫磨杠。驢套就連在磨杠上。驢套的最前邊,連兩片二指寬的木板,夾在驢脖子後部,驢一開步,就拉動石磨轉;那木板,叫驢夾板。在驢頭和石磨之間,撐一根四尺來長的細棍,叫驢撐棍,作用有二,一是永遠固定驢和磨盤的距離,驢轉圈時有所遵循,二是驢不能偷吃磨盤上磨碎了的糧食,那棍子撐著呢。驢上套前,先把兩個楦了麥秸的細長布袋戴它肩胛上,以免驢夾板磨破了皮,那布袋叫驢紮脖;再用一塊舊布蒙了它的眼,那布叫驢礙眼。驢一被蒙了眼,就好似沒了時間和空間觀念,隻顧一個勁兒向前走,再走都像仍在原地。於是,磨盤四圍的地上,驢蹄就踏出了一個周周正正的圓,鋪一層細細的塵土,踏滿驢蹄印兒,那圓,叫磨道。俗話說的“磨道裏找驢蹄兒——一找一個準”,就是從這兒引出的隱喻。驢有耐性,也有耐力,幹活時間太長了,也會怠工。想怠工,不能直白停下,硬停下就要挨打,隻能借故屙屎撒尿,常常是走十圈八圈,就站住便溺。所以,鄉諺說:“老驢上磨道,沒屎就有尿。”磨道上的土,摻了驢糞,浸了驢尿,據說最肥,就有一個特殊的用處:誰家孩子頭發不旺,剃罷頭,奶奶或媽媽就去磨道抓一把,撒頭上揉搓,邊揉搓邊念咒:

葫蘆葫蘆光光,

明年長滿秧秧。

葫蘆葫蘆蛋子,

明年梳個大辮子。

《黃帝內經》曾有言道:“發者,體之苗也。”農民也認定,頭發是從頭顱裏長出的,就和莊稼苗一樣需要施肥,上了糞苗才壯。莊稼人就認這麼直觀的理。同樣,誰家娃子心眼少,就撈糞池的蛆蟲洗淨炒熟讓他吃,蛆蟲一拱,心眼就多了,誰家產婦不下奶,就讓她吃蓮菜,蓮菜有孔,一吃,就通了。古來就是這樣,沒人對這種不科學的做法懷疑。

我們遠古的先人真是聰明智慧,不知從哪兒得到啟發,把石頭碫造成磨,把野驢馴化成家驢,於是顆粒狀的糧食就變成了可做多種吃物的麵粉,引發了一場膳食革命。從那時起,驢就因磨而存在。所以,民諺中說道:“生就的驢命,不曳磨能行?”從那時起,磨麵就成了農家必不可少的事。所以,民歌裏唱道:“不養閨女你咋當婆,不進磨屋你咋吃饃。”

驢拉磨,人篩羅,篩下麵,篩出麩皮再磨,一般都磨四遍。驢轉三四圈,人就得隨驢屁股後把磨盤上堆積的麵和麩的混合物收起,倒羅裏篩,急急篩罷,忙再去收,片刻不得消停。大戶人家的磨房裏有篩麵箱,安了器械,人坐著,用腳蹬,那叫腳打羅,篩麵比較輕鬆。窮家小戶都是用柳條編的笸籮,笸籮裏放一杆擀麵杖,手抓著羅在擀麵杖上一推一拉滑動,耗時費力,而且麵粉飛揚空中,飄落人滿身,磨一晌麵,頭發、眉毛、胡子都是白的,好似老壽星。磨麵是累人又煩人的活兒,最難消受的是那長長的無聊。光子二伯女人個兒太矮,褲子隻二尺長,站磨盤邊手伸不到磨上,光子二伯就得每月磨一次麵。為排遣那難耐的寂寞,打發那難熬的時光,一進磨房就唱戲,不會別的,隻會唱《李豁子離婚》:

李豁子清早起去拾糞,

回家來不見了我的女人。

東家找,西家問,

找不著我女人我不放心……

他隻會十幾句戲詞兒,往往,磨完一鬥高粱,能唱幾百遍。五奶奶好說話,平時在女人場裏拉家常,東街柿子西街梨,張家嬸子李家姨,一說一晌,說得快活。磨麵時候,磨房裏隻有驢是活物,驢聽不懂話,更不會說話,就憋得慌,隻好罵驢,罵驢也算說話。驢不偷吃麩子,也不無故停下,罵啥?隻好罵“我日你八輩,走恁慢。”“你老龜孫想歇?下一輩子托生成人就不下這驢力了。”那次,在強四爺家磨麵,強四爺聽她一個勁兒罵驢,不禁惱了,跑進磨房發脾氣;“打狗也看看主人麵,你罵我驢幹啥?我這驢你日不成!啞巴牲口咋得罪你啦?我這驢綿善,下一輩子就是要托生成人;你下一輩子說不定托生成驢,好跑好叫不好幹活,不光挨罵,還挨打哩……”

驢走得確實慢,磨轉得確實慢;也不能快,因為人篩得同樣慢,太快了就篩不及。磨眼雞蛋粗,成升成鬥的糧食慢慢流進去,成晌成夜的工夫慢慢流進去,磨出了細細的麵粉,也磨碎了長長的日子。磨房裏,石磨、驢蹄兒、篩麵羅合奏的冗長而沉悶的交響曲,演出了數千年;數千年旋律依舊,節奏依舊,沒有高潮,沒有變化,年複一年渲染著村莊的古樸、安穩和寧靜,年複一年述說著同一個無頭無尾、平淡無奇的故事。合奏曲的延續中,春秋交替,曆史爬行,鄉村生活總不見新意。磨房屋小,磨道天長,在篩麵羅的推推拉拉中,一代又一代小媳婦成了老太婆,一代又一代小夥子成了老頭子。時間被磨得模糊,心靈被磨得遲鈍,磨房裏的無聊成了人生的無奈,命運的別無選擇。於是就認了,就習慣了,就從窩頭、稀飯和糠糠菜菜裏,從平靜寒儉的生活裏,得到了滿足、舒帖和快樂……

驢繞磨轉,人跟驢走,走千裏萬裏也走不出五尺磨杠的半徑之外。沿著磨道走,分不出起點終點,走千圈萬圈仍在磨房。人和驢走的是同樣的路。

我家的磨房,蓋在小院的西南角,泥垡子打的牆,上邊橫放一高兩低三根棗木杆,鋪兩張高粱稈織的箔,苫一層搪了泥的麥秸。怕大風掀掉屋頂,把幾根構樹皮擰的繩從屋脊搭下,兩端拴上礓石,墜在屋簷。磨房矮,進門須彎腰低頭。門旁有窗,窗隻是個正方形的空洞。石磨是祖傳的,上扇已磨損到四指厚,磨麵時得壓上捶布石和磨刀石。那次碫磨,白胡子碫磨匠說,這磨至少使一百年了。也就是說,爺爺的爺爺以前,就有它了。它見證了祖祖輩輩的貧寒,也見證了祖祖輩輩的滿足。驢也是祖宗養的驢的後代。奶奶說,驢的媽媽的媽媽,長的也是這模樣,個兒小,毛鐵灰,額頭上長一塊白毛。驢活兒好,除了強,沒別的缺點;強才不惜力,能持之以恒。平時拉磨,農忙時曳耬耩地,曳滾打場。驢蹄上釘的鐵掌,每年都得換一次。別人來磨麵,代價是最後留下麩子。東坑岸住的絕戶麻二奶,每磨麵都磨十幾遍,一大筐糧食隻剩下半瓢麩子。有磨有驢的人家都借故不讓她去磨。她隻好大老遠地到我家磨。磨到五遍以後,磨扇間的麩皮已經很少,磨呼隆隆直響,等於石頭磨石頭,很容易磨鈍,驢拉著也費力。奶奶總把我家的麩子添上一瓢。奶奶不在乎麩子多少,主要是心疼磨,也心疼驢。麻二奶走後,奶奶老是說:“她為啥絕後?光想沾光,心不善喲。”奶奶最善良,總是同情可憐的人。祠堂裏的三嬸隻娘兒倆過活兒,寡婦失業的,日子好艱難。她常常自己推磨。推磨不用驢,就不留下麩子;當然要感謝磨主,因為使了磨。那麩子,她自己貼鍋餅吃,隻兒子吃麵粉蒸的饃。奶奶聽說後,立即出門,繞池塘,鑽樹林,穿半個村子去祠堂,對她說:“一個女人家,嫩胳膊嫩腿的,咋能出驢的力?再磨麵,去俺家,俺不要麩子。驢嘛,就是曳磨的東西,使使它,沒事兒。”記得,有一次跟奶奶去黃楝樹下聽瞎子唱三弦書,有一段就是《小寡婦推磨》,說一個哀怨淒惻的故事,曲詞裏唱道:

推磨推到打一更,

天上有雲沒星星。

一盤石磨涼冰冰,

一個人推磨孤零零。

推磨推到打二更,

天上地下黑咕隆咚。

老鴰野雀都在窩裏臥,

小寡婦抱著磨杠走不停。

推磨推到打三更,

老天爺偏偏刮狂風,

大雪裹成疙瘩下,

小寡婦汗水掉地凍冰淩。

推磨推到打四更,

小寡婦頭暈眼花兩腿疼。

磨杠像有千斤重,

磨道好似萬裏程……

推到五更,就出事了。一個痞子鄰村吃酒歸來,看見磨房亮燈,一搖三晃走進去,先挑逗調戲,後動手動腳。小寡婦不堪淩辱,天亮前,懸梁自盡了,死時,摻了兩瓢穀糠的三升高粱還沒磨完。那盲藝人聲音沙啞,可唱得動情。我看見,奶奶邊聽邊擦眼淚。她一定想到了三嬸。

在我短暫的童年裏,幾乎每個白天都聽到石磨聲。那沉沉的呼嚕聲總是從黎明響到黃昏。聽到磨響,心裏總有一種踏實感,總能想到高粱麵窩頭、玉米糝糊糊、芝麻葉綠豆麵條,還能想到清明節的薺薺菜餃子、端陽節豬油炸的焦麵葉兒、中秋節用一半白麵摻一半穀麵炕的幹餅、過年期間為了待客蒸的包了紅棗的白麵饃。每個夜晚我都在驢嚼草的咯嘣聲中上床入睡。驢吃夜草,那咯嘣聲通宵不絕,好似從村巷深處傳來的撥彈音樂,平和,親切,有鄉野味,有溫馨的家園感覺。有驢的嚼草聲相伴,夢境也清新。我常夢見莊稼地、帶露的野草、野牽牛的喇叭花、豆秧裏支叉著鞍兒吱吱長鳴的蟈蟈兒、被爺爺奶奶喻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雙飛的蝴蝶、村頭小河裏頂住水浪向上遊的黑脊梁的魚兒……

驢和小農經濟十分配套,和一家一戶的小日子十分合榫。五十年代,驀地來個“合作化”,驢也入了“大集體”。我父親曾給社裏喂驢。十多頭驢擠一個長槽裏吃草,都不安分,要麼亂爭亂搶,亂踢亂咬,要麼公驢欺負母驢,攪擾得滿圈動蕩。待上工,驢次第被牽出,排隊進入集體的磨房,拉十幾盤石磨。那景況,很別扭,很滑稽。

我家磨房的梁上,有兩個燕子窩。小滿前,燕子準時回來,出出進進,孵卵育雛,抽空落院裏的椿樹上叫得熱鬧,為磨房裏的單調枯燥增添幾許生動活潑。鳥也忙,人也忙,個個按照自己千百年來的固有活法忙自己的營生。處暑後,兩對鳥夫妻都帶著自己的兒女離去,走前的清晨,總落椿樹上合唱一陣,像是向人道別。春來秋去,年年如是,那寒磣的磨房是燕子固定的夏天的家。1958年早春,先是石磨被扒掉,因嫌太薄,不能再用,拉去做了大食堂煙囪的底盤;後是磨房被掀掉屋頂,棗木枝、高粱箔和麥秸做了食堂的燃料。一場雨後,泥筏子牆全部倒坍。燕子回時,在磨房遺址上空盤旋許久,一次次飛下,再也找不到那記憶中的草屋,再也找不到那棲息多年的舊巢。椿樹也被砍伐,無枝可依,飛累了,隻好落堂屋屋脊,一聲聲啼叫,叫聲淒慘。奶奶說:“沒了窩,夜裏往哪兒臥喲,肚裏的蛋在哪兒下喲。人作了孽,鳥可憐喲……”說著,撲嗒嗒掉了淚。

在七十年代的末梢,父親還養過自己的驢。集體散夥後,分財產,我家分得兩條驢腿,就是一頭驢的一半。父親拿出30元錢,拉回了驢。是頭老驢,父親說是當年我家入社的驢的孫子,在集體的飼養房裏,父親養過它10年。沒了石磨,驢已經無用,父親隻把它當作伴兒,當作二十多年前的自耕農生活的紀念。想不到,養了二十多天,父親突然死了,死在驢槽前的床上,死時,槽裏拌了料的草還沒吃完。曾寫過一篇《驢春秋》,記我家的養驢史,最後一段說:

埋殯罷父親,想起了那頭驢,它已經一天一夜沒吃草。如何處置,煞費周章。送給鄉鄰,都不願養;賣給屠戶,人家不收。終於,小鎮上一家小工廠願買,要用驢皮熬膠。那是個淒慘的下午,天陰得很重,東北風如刀割。廠方來人拉驢,那人走到驢前,驢就怕,怵怵地,不敢挨近他。他解開驢繩,要拉上走,驢就是不抬步,四條腿像釘子似的紮在地上。那人從驢槽前掂出一根棗木棍(那是父親喂驢時的拌草棍,已經用了多年),掄起就打驢。打一棍,驢隻走一步。打了十幾棍,才走出大門。鄉親們都來看,都唏噓不已。驢眨著大眼,一遍又一遍看我,看鄉親,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個麵影;不住地噅噅叫著,它心裏有話,卻不會說。走出大門十幾步,它身上已布滿棍痕。它的脊骨、胯骨都高高棱起,棍子打下,一定很疼;疼著仍一再回頭,噅噅叫著,看鄉親,看我,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個麵影。鄉親們都歎息。我強忍著眼淚。那人把驢打上大路,驢還在回頭看。又一棍下去,那可憐的生靈打個趔趄幾乎倒下。寒風吹開它淩亂的黑毛,露出累累傷痕。很遠了,我仍聽到棍子打在驢身上的啪啪聲,和那人的斥罵聲……

父親的驢,是村裏的最後一頭驢。莊稼人養驢的曆史,就這樣淒慘地結束了。父親去世前養這近一個月的驢,算是養驢史的簡短的尾聲,令人心碎的尾聲。

因為沒了磨,才沒了驢。在磨和驢從鄉村生活中隱退許久,我有機會從磨山下走過,為了拜訪我家的磨和鄉鄰的磨的老家,特意上山察看。山上的石頭果然是赭紅色的,棱角堅硬,鋒芒閃光。據說這裏的山民世代取石製磨為業,山已被挖得很矮,像稀軟的麵蒸撲塌了的饃。當年的製磨匠人怕大都已老死,但山還叫磨山。這正好,可以為那段消逝了的歲月作證。日前,參觀曆史博物館,見展廳裏也放著一盤石磨,式樣、顏色和農村的眾多同類無異。卻原來,那是西漢的出土文物。

石碾

村莊正中,那一片地方稍高,就有一盤石碾。碾盤尺把厚,嫩白色石頭碫成,表麵光滑,雨一淋,能照見人影兒,遠看好似一輪圓月。家鄉小戲的戲詞裏唱道:“八月十五是晴天,月亮出來賽碾盤。”一定是就近取譬,用這碾盤比月亮的。碾盤上的碾子,青色的,那石頭好似更堅硬,摸一摸有鐵的感覺。碾盤中心插的立軸,不知道是什麼木材,黧黑色的,風刮雨淋,總是結實。碾子的框套在軸上,框上的孔越磨越大,而軸卻不見磨損。碾盤下麵,支三塊石頭。石頭上生滿墨綠的苔蘚,遮掩了本來麵目。高地上長滿密密實實的野草,碾盤下的石頭邊,也長了野草,而且更茂盛,細葉小花常伸到外麵;隻碾盤周圍,牲口的蹄和人的腳踩出了一圈環形的不長草的地。石碾附近不種樹,怕引來鳥叼吃糧食,還怕鳥糞落上碾盤。石碾東邊是土地廟。土地廟占的地方最高,草也最深,那裏總是冷清。石碾西邊是一個瓢形的池塘,人種有藕蓮,天生有青蛙,也常有鵝鴨去遊。如果畫一幅橫寬的畫,把土地廟、石碾、池塘畫上,一定很有鄉土味。

這石碾是什麼時候有的,鄉親們都不知道。最老的老爺爺說,他穿開襠褲時候就有。看碾盤上碾子軋的地方,已軋成凹凹的,確實很有年歲了。村裏有個傳說,說是康熙爺坐朝時候,皇糧必得交穀子,穀子存一百年也不壞,就多種穀。有一種叫“莊稼佬還家”的穀種好,薅罷麥下種,六十天就收,每畝能打三布袋。交了皇糧,還剩好多,為了碾米,才張羅添置石碾。窮人家每戶一升高粱,財主家出了三石,拉糧食去北山換了石碾,連支碾盤的石頭也是從山裏拉回的。那碾盤太重,鐵軲轆牛車拉不動。老族長在北山跪一天一夜求山神爺,感動了神,才派一隻大龜馱來。這就像神話了。但那碾盤足有五千斤,牛車確實難拉回。怎麼運來的,也真是個謎。

常有人碾米。穀子碾三遍,揚去糠才成小米。也有人軋糧食。糧食裏有幹坷垃,軋一軋,簸一簸,再用濕抹布擦一擦,晾幹才能磨。雖這樣,糧食裏總還有沙土,磨出的麵吃著老是磣牙;俗話說,莊稼人每年都吃一塊坯,也是真的。隻財主家給太爺吃的麵,是先把小麥淘一淘,曬幹磨成的。隻幾家富戶才軋玉米仁兒,玉米去了皮就糟蹋許多。窮人家不敢奢侈,隻把玉米磨成糝,帶皮吃了;窮人家的孩子就喝不到玉米仁兒稀飯。驢拉碾,沒驢的人家用牛。驢一上套,拉著就走;牛幹不慣這活兒,必須有人跟著趕,走幾步就得吆喝,拿鞭打。各家的雞都戀著石碾,成大群守那裏,頭一伸一縮找遺落的糧食,看人不防也會飛上碾盤偷吃。鵝鴨也去,它們膽小,隻在稍遠處用扁嘴插草間搜尋穀粒,不敢太近碾盤。麻雀也去,麻雀膽更小,隻在沒人時候去撿拾殘餘。碾子轉動,碾框和立軸便磨擦出吱吱嚀嚀的響聲。那響聲,像一支缺乏節奏感的樂曲,內中有幾分順溜,幾分艱澀,幾分歡暢,幾分抑鬱。特別在傍晚,日頭已落進樹林後邊,彩霞轉暗,西天邊像抹了曬老的醬,村中一片昏黃,家家的炊煙升空,在天地間撐起一根根彎彎曲曲的灰色柱子,四圍都已平靜,隻石碾還在響,因為驢或牛已經累了,走得緩慢,響聲就遲鈍,嘶啞,如泣如訴似的,便又有幾分無奈和憂傷。石碾聲或許能為土地廟裏的神消解幾許寂寞,人已充耳不聞,人隻知道碾出米可以熬稀飯,軋了高粱磨成麵可以蒸窩頭。

娃娃們常去石碾那裏玩。有人碾米,就幫他趕牛,老是大聲喊叫著,樹枝頻頻打牛屁股,牛就跑得疾,碾米的人不得不一再告誡:“慢點,慢點。”石碾閑著,就繞著碾盤玩“貓捉老鼠”、“打瞎驢兒”。但不能推空碾,也不能登上碾盤,更不能騎上碾子。如那樣,大人看見就訓斥,訓斥的話從來不變:“推空碾,長大找個媳婦是禿子。”“上碾盤,長大找不來媳婦!”至於為什麼推空碾找個媳婦是禿子,上碾盤找不來媳婦,則從來不講道理。其實,小孩子並不關心找媳婦的事,隻想由著性子玩。或許因為成親是大事,農村的很多禁忌,都和婚姻有關,都拿找媳婦威脅人。比如,男娃不能坐升子上,不能坐笤帚上,因為升子是媒人的頭,笤帚是媒人的腳,得罪了媒人,就說不來媳婦。再如,女娃吃飯時拿筷子手指不能離筷頭遠,遠了,婆家遠,回娘家不方便。那次,石碾正閑著,小夥伴們就圍著碾盤念歌謠:

小黑驢,拉大碾,

碾小米,蒸幹飯,

澆上油,撒上鹽,

小娃吃個肚子圓……

還沒念完,一個孤老奶奶去碾米,她沒驢沒牛,如果借,得把穀糠給牲口的主人,穀糠她要喂雞,舍不得,就招呼娃娃們推碾。娃娃們都高興,一齊湊上,有的推,有的拉,碾盤周圍踏滿牛驢蹄印的碾道上,娃娃的光腳踩下一層層清晰的小腳印兒。老奶奶一會兒嫌推得太快,軋碎了米;一會兒嫌推得太慢,碾不掉糠,孩子們都不生氣,都聽她的,好像頃刻間都長大了似的。碾完米,老人家從寬大衣襟裏麵的口袋兒裏,摸出幾個棗兒,已經幹皺,肉兒都貼在核上,每個娃娃給一個,算是酬謝,都立即放嘴裏吃,可甜,都覺得幫她推碾值得,都想著能再推一陣再給一個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