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是公共設施,全村家家離不了。而且,平原石頭少,村民認為,每一塊石頭都有神,過年時,都要貼上寫了“道”字的方塊紅紙,奉三炷香。正月十三,還要抬上石頭在村中遊,謂之“遊石頭”。這,應當是一種石頭崇拜。石碾是大石頭做成,就更有神聖的意思,就更不能侵犯,不能褻瀆。臘月三十,就要紅紙封碾,年節期間,都不能用。石碾前,攏了土堆當香爐,家家都去上香。村裏有個痞子,光棍一條過日子,好吃懶做不幹活,村人都不抬舉。有一次,連陰雨下半月,痞子沒地方如廁,清早上碾盤屙屎。八太爺看見了,立即扇他幾耳光,罵他不如豬狗。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都罵他,一切難聽的髒話都罵出來。而後,男女老少都不理他,都用斜眼睖他,他去借水桶打水誰都不借給,去鄰居家借火也不讓燃。在村裏混不下去,隻好外出流浪了。
那年,四月末梢的一天黃昏,突然,村莊上空聚集又黑又紅的疙瘩暴雲,壓得很低,滾動似狼煙,接著,一股黃風進了村,絞著勁刮,刮得天旋地轉,一下子把驢爺的堂屋屋頂揭了,同時把當院那棵水桶粗的老棗樹帶根拔起,拋向半空,旋轉而去,裹挾到村後墳場才落下。頃刻間天昏地暗,風聲像一萬隻狼一齊幹號。全村人都害怕,驢爺一家幾乎嚇死。當天夜裏,驢爺的兒媳婦瘋了,光著身子,大喊大叫。天明,跑上碾盤,手拿一根燒火棍,站立碾子上,邊揮舞,邊大笑,笑聲瘮人。又說些誰也聽不明白的話,隻另一個曾經瘋過的女人聽懂一句:她說天塌地陷啦。那媳婦平時靦腆,見人沒話,說瘋就瘋了,村人都納罕。誰也不敢接近她。石碾那兒,氣氛恐怖。八太爺說是中邪了,得驅邪。東莊毛四先兒會治邪魔歪道,驢爺牽著驢馱來了毛四先兒。那個幹瘦老頭兒戴帽殼,留辮子,一撮黃胡子,掂長杆煙袋,向碾盤上一看,閉目一想,讓七個壯漢躥上去先把那女人拉下來,四肢捆了。而後讓宰一隻白色的公狗,接一碗狗血,潑女人頭頂。用芝麻稈的灰在女人身邊撒一個圓圈,砍一根桃木棍,在圈裏抽打,邊打邊念咒語,每念一段就說聲“呀呀嘟嚕呸呸”。折騰半晌,那女人竟不瘋了,變得比過去更靦腆。但瘋子糟蹋了石碾,是大事,全村人都不依。沒人再去碾米,娃娃們也不去玩;那裏好像邪氣仍沒散,仍有凶險,誰也不敢走近碾盤。驢爺不得不在碾盤前上供燒香放鞭炮,祭石碾。又出錢請一台小戲,在石碾前唱三天。再擔清水把石碾衝洗一遍,事情才算過去……
直到人民公社成立,大集體不種穀子(據說那莊稼產量低,公糧也不能交穀子),就不再碾米,大食堂的糧食不再軋更不再淘,帶著坷垃就磨麵了,石碾就沒用了。碾盤上積了塵土,長了小草。立軸斷了,碾框朽了,碾子被推到村頭,砌進公用的茅房。十年後,碾盤上壘了“忠字台”,村民去“早請示”、“晚彙報”,唱《東方紅》,呼“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再後,碾盤不知去向。
場與石滾
外地叫打穀場或打麥場,我故鄉隻簡稱為場。這有一定道理,場裏不隻打穀打麥,還打高粱、豆子、芝麻,還打油菜籽、蘿卜籽、胡蘿卜籽。穀物脫粒,主要靠石滾。古人管石滾叫碌碡,南宋詩人範成大在《田園雜興》裏就寫道:“係牛莫礙門前路,移係門西碌碡邊。”叫石滾也有道理,它是石頭做成滾動做工的,民歌裏就唱道:
一個石滾圓溜溜,
打罷小麥打綠豆;
打了蕎麥沒事幹,
滾到河灣軋泥鰍。
做石滾的石頭,一種是青色的,細而光;一種是白色的,粗而糙。青色的宜打麥,白色的宜打豆。石滾朝外那頭稍粗;若同樣粗,不宜轉圈(石碾碾盤上的石滾則是朝裏那頭稍粗,為了增大摩擦力,易於穀籽脫殼)。兩頭正中都有方孔,嵌進棗木的滾臍,外套滾框,框上有短軸,正好插進滾臍。牲口拉動滾框,石滾就轉動了。
場都在村頭,村頭有風,揚場方便;場都不在村北,夏秋天不多刮北風。豌豆、大麥將熟,就趕緊軋場。一般都軋兩遍,第一遍軋平,軋平了還會裂口子,隔一天就軋第二遍,叫合縫。軋成的場明光潔淨,像鑲在大地上的一輪圓月。有牛的人家都有場,地多的場大,地少的場小。沒牛的人家借場借牛打莊稼,打罷須留下麥秸、穀草。豌豆、大麥進倉,小麥登場。打小麥,人最忙,總是在“吃杯茶”急切切的叫聲中,在閃閃爍爍的星光下,起五更攤場,用桑叉把成大垛的麥捆挑開,挑散,攤成一個厚實實的圓。攤罷場,已經日上三竿。日頭越毒越好,毒日頭才能把麥穗麥稈曬幹曬焦。曬到將近晌午,開始碾場。碾場是重活,總先把兩個窩頭填進牛嘴,給它加餐。牛拉石滾進場,滾框後麵還要掛一塊半月形的片石,那叫耮石,它的作用是在秸稈上沉沉地擦過,把籽粒從麥穗裏擦出。耮石上放一糞筐,牛拉屎,要及時接著(如果是打穀子、豆子,還須放一個瓦盆,牛撒尿,立即接進盆裏)。碾第一遍最難,人、牛、石滾都陷進支支叉叉蓬蓬鬆鬆的麥稈裏,每走一步都費力,人要不斷揮鞭打牛,邊打邊吆喝。牛拉滾和驢拉磨一樣,順反時針方向走,就連老鴰在天空踅,鵝鴨在池塘鳧,也都天然地遵循反時針方向。這也是地球繞太陽公轉的方向,或許兩者之間有某種聯係。碾罷第一遍,用桑叉再把秸稈挑起,抖一抖,反扣下,這叫翻場。翻罷再曬。正午的陽光最烈,人出汗,牛喘氣,越熱人越高興。碾過三遍,太陽已平西,就用摟筢把麥秸摟到場邊,把麥糠麥粒的混合物攏成長長一堆,這叫攏場。攏罷,常有絲溜溜的南風從田野吹來,正好揚場。揚場是技術活,衡量一個莊稼手本事大小,揚場是重要一項。好把式揚場,無論東西南北風,風大風小,都能利用,即便扭勁風,也能對付。兩三個男人揮鍁揚場,那場麵十分壯觀,十分生動。遠看麥糠騰空,如鯨魚噴水,如龍卷風盤旋,近看鍁起鍁落,麥糠飄飛,麥粒墜地,揚場人一仰一俯,節奏感鮮明;木鍁著地嚓嚓,麥粒落下刷刷,揚場人舉手投足,移步換形,頗似舞蹈。好把式揚場講究木鍁。勾老五做的木鍁最好。勾老五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好木匠,他早死了,他的徒弟、徒弟的徒弟做的木鍁也算勾老五木鍁,像是王麻子剪刀,傳多少代都是名牌貨。在高台曲的戲詞裏,曾唱到揚場:
椿木把,桐木板,
勾老五做的好木鍁。
四月初八趕春會,
買來隻花十個錢。
攏了場,掂上鍁,
趁風揚場好使喚,
賽似那孫猴子的金箍棒,
賽似那楊二郎的趕山鞭。
前腿伸直後腿彎,
左手使勁右手端,
木鍁板一斜揚上天,
緊三鍁,慢三鍁,
正三鍁,反三鍁,
前三鍁,後三鍁,
輕三鍁,重三鍁,
一鍁一鍁往上翻,
好似珍珠倒卷簾,
好似劉海戲金蟬,
呂洞賓三戲白牡丹……
其實,揚場是很累人的,並沒有這麼瀟灑。揚一場麥,能喝半桶柳葉茶,喝再多也不尿,尿都變成汗了。
打場時候,場是禁地,女人不能進場,光屁股娃娃不能進場。女人送飯送水,隻能送到場邊,娃娃走近場邊,大人必威脅說要抹他一臉牛糞。場是穀物脫粒的地方,是檢閱收獲的地方,是成熟的莊稼變成糧食的地方,所以一時間就變得神聖,容不得絲毫褻瀆。從這裏可以看出農民對收成的近於迷信的關注,對糧食的發自內心的珍視。那次,匡三爺正碾場,黑娃來借摟筢,看見攤了齊腰深,說:“喲,這一場能打三布袋。”匡三爺登時惱了:“你說那算個屌,我這是四畝麥,打五布袋也不依。”黑娃忙扇自己臉:“打嘴打嘴,說錯了。這一場能打三石。”還有一次,旺二爺攏罷場,去柴草垛後麵撒泡尿,回來見留記的傻女人雙腿跨他的石滾上當馬騎,邊掄胳膊作揮鞭狀,邊發出“嘚兒嘚兒”的喊聲,不禁氣極,一耳光把那女人打個四仰八叉。打罷又罵,罵她一身腥臊汙了石滾。罵罷,又讓留記買一掛炮,在石滾邊放,驅趕晦氣。
不打場時候,場像一麵幹淨的鏡子。每到傍晚,孩子們都去玩,脫了鞋,玩傳統的遊戲。大人們也去乘涼。財主家的場最大,算得上鄉村的廣場,總有二畝地。場北邊一排楊樹,樹梢有幾個幹柴搭的白鶴窩,場南邊緊挨小河,從河上過來的風軟綿綿的,涼絲絲的。吃了晚飯,男人們都帶上娃娃,掂一張席,去場裏睡覺;半個村子的男人都去還沒占滿。財主家的老太爺、沒結婚的三少爺也去歇涼,隻不過他們的席子是葦子編的,窮人家的席子是高粱稈篾子編的。老太爺吸水煙,大夥兒吸旱煙。邊吸煙,邊說話。老太爺有學問,好說古時候的事,說孔夫子,鄉親們聽不懂,說薑子牙斬將封神,一連說幾個半夜,鄉親們聽得入迷。躺場裏不講禮法,大人們都隻穿大襠褲頭,娃娃們都是赤條條的;帶了被單,隻在後半夜搭身上。場裏空氣好,泥土味、柴草味和莊稼的青氣混合一起,很好聞。風不大不小刮著,刮不起灰塵,刮來的都是涼爽。雞還沒上窩,羊還沒進圈,樹梢還有柿黃的夕陽,拐四爺就頭一個進場,掂著那張已經不成長方形的蒲草打的席,還有那個梆子形的作枕頭的木墩,直挺挺仰麵朝天躺下,躺下就唱《胡二姐開店》,唱夠板眼,別人才來。他說過一段著名的話:“睡哪兒也比不上睡這兒,睡王員外娘子的象牙床上也比不上睡這兒。野風刮著,不熱不涼,渾身上下哪兒都美,比七仙女的手摸著還美。皇上也享不了這福,娘娘也享不了這福。”孩子們躺下,好看星星。那時的星星格外稠,那時的星星都有故事,星星的故事孩子們都熟悉。那時的孩子不知道夏天天熱。那時的孩子沒被蚊子叮過。
打罷麥,場犁掉一半,種蘿卜。碾過場的地肥,蘿卜長得像棒槌。打罷秋,場就沒用了,裂了縫,下場雨,縫裏長出嫩茸茸的草。沒長草的地方,蚯蚓拱了曲曲彎彎的道道兒。石滾也呆在場邊場角,靜靜地賦閑,雪落雨淋,野草把它包圍,勾勾秧的長蔓攔腰爬上,喇叭花朝著太陽開。太陽曬不到的地方,長了米綠的苔,偶有老婆婆去刮下來,熬水給孫子喝,那東西治未滿月的嬰兒拉肚子。兒童們在村頭野玩,總有大小子登上石滾,昂首挺胸,咋咋唬唬,將軍一般。狗有時也去,蹺起一條後腿,在上麵撒尿。平時人們都忘了它,隻在過年期間,特特在它的一端貼上寫了“青龍大吉”的紅紙條,為它燒香、放炮。
俗話說:“人跟滾吃飯。”還說:“滾一轉,沒有白麵有黑麵。”突然有一天,土地歸公,幾十戶人家隻一個場,一個場也沒當年財主的場大。石滾隻用上兩三個,那麼多的石滾都被棄置村頭,成了無主物、無用物。公家辦好事,把多餘的石滾統統弄到村頭河上,立於水中,又拉來祖墳前的石碑,石滾上一放,就成了一道繞彎的長橋。沒幾天,一場大雨,河水暴漲,把石滾全衝得無影無蹤。兩三個石滾打場,人老是沒飯吃,常常不見白麵,黑麵也少。不多久,來一場饑荒,村外一下子添許多簡陋的新墳。
金器·銀器·銅器·鐵器
我故鄉的農民,知道皇帝吃飯用金碗,洗臉用金盆,夜裏撒尿用金便壺,並沒有見過金器,或者說並沒有見過金子。八太爺年輕時候走南闖北,經多見廣。他說過,慈禧皇太後坐的蒲團兒是金絲編的(還說過,皇太後床前放兩口缸,一口缸裏盛白糖,一口缸裏盛紅糖,想吃伸手就抓一把),鄉親們都信以為真,嘖嘖豔羨。財主家的三掌櫃在鎮上開鋪子,聽說他有一枚金戒指(鄉下人管那叫金鎦子),但回村時就取下了,怕村人說他擺闊氣,“燒包”。高台曲的戲班子裏有個名角,藝名“大金牙”,男扮女裝演花旦,扮相俊,嗓子亮,一張嘴,就露出那顆鑲金的門牙,閃閃發光,十分漂亮;人們跑老遠去看他的戲,一半為看那顆金牙。銀製品也很少見,隻幾家富戶,女人有銀簪,平時並不戴,走親戚,趕廟會,起早梳罷頭,才取出插腦後的發髻上。財主家老二的媳婦,嫁來時娘家陪送一根鑲了瑪瑙的銀簪,沉甸甸的八錢重。據說那銀子成色最真,值四石小麥,誰害眼,都去借,翻了眼皮用銀簪在上麵擦,一擦就見輕。
窮人家裏沒金銀,也不可能有金銀。有一首兒歌唱道:
睡南窪,
牽白馬。
馬馱金,
又馱銀,
馱回一個聚寶盆。
馱到家,
睡醒啦,
馱的都是幹坷垃。
沒有金,
沒有銀,
一地坷垃硌死人。
還有一個故事,說是王老大推獨輪車給東家販碗,累死累活,掙不了幾個錢。財神爺可憐他,就把一兜銀子放他必經的小橋上。誰知,推到小橋前,他要逞能,說閉著眼也能推過去。果然閉眼過了橋,就沒看見銀子。走在後邊的東家倒發了一筆外財。民間文學是農民的集體創作,作者的思想決定了作品的思想。民間文學是村夫村婦的夢,夢境仍不脫離現實。
金銀代表富貴。普通農家沒有金器銀器,倒有銅器鐵器。銅器少,鐵器多,因為銅比鐵貴。閨女出嫁,隻要不是太窮,都要陪送一個黃銅洗臉盆。做銅盆的叫銅匠,先打後鏇,打得很薄,鏇得很光亮;一個銅盆值二鬥小麥呢。大戶六爺家,有三個銅盆,全村人都羨慕。新媳婦嫁來後,銅盆放在新房,公公婆婆、大伯子小叔子洗臉不能用。等媳婦也當了婆婆,銅盆才拿出大家用。一盆水洗全家,到最後,水就成了黑的。銅盆洗臉,很有古典味,從商朝周朝洗起,洗了三千多年。但農民想不到這些,隻知道過個人家總應當有個銅盆。所以,諺語說:“家裏再窮,也有二斤銅。”
那年七月十五,喝罷湯(農民管吃晚飯叫喝湯,因為晚飯隻喝稀飯,不吃饃),月亮很大,很白,像集鎮上賣的硬麵鍋盔。大人在門前坐著,或編筐,或績麻,小孩們在空地上結成夥打打鬧鬧。突然,月亮缺了個豁子,像一張白麵烙的餅被誰咬了一口。忽聽老族長八太爺在村街上邊跑邊喊:“天狗吃月亮啦,快敲銅盆啊——!快救月亮啊——!”農民不知道月蝕這個詞兒,隻說天狗吃月亮。霎時間,男女老少都跑到沒長樹的地方看月亮,人人都驚恐,家家都拿出銅盆,掂上兩頭尖的小擀杖敲,像敲鑼一樣。財主家的老少掌櫃也拿出了大大小小四五個銅盆,和鄉親們一塊兒敲。住後溝刺林裏的那個瘋女人把銅盆舉到頭頂,邊跑邊敲邊嗚嗚大叫。全村一片敲擊聲,哐哐哐哐,嘡嘡嘡嘡,緊張而急促。要救月亮,隻有敲銅盆,古來就是這辦法。銅盆一響,天狗會害怕,吃了月亮會再屙出來。在鄉村,能敲出響亮聲音而又敲不破的東西隻有銅盆。銅盆竟還有這麼個用處。眼看著月亮的豁子越來越大,發光的部分越來越小,終於全部成了灰的,幾乎消失在夜空,村裏頓時昏暗,人們麵對麵再也看不見鼻子、眼。狗亂叫,小孩嚇得哭,天上地下彌漫一種恐怖氣氛,像大難即將臨頭。敲擊聲更加緊急,哐哐嘡嘡混成一片。人人心都提老高,踮起腳硬著脖頸定定地看著月亮。直到看見最先被吃的那邊露出一彎亮白,像俊女子的娥眉,漸漸變寬,像使了半輩子的鐮刀,像新買的桃木木梳,像不沾塵土的犁麵,終於,又恢複圓滿,像集鎮上賣的硬麵鍋盔,大家才長出一口氣,仿佛過了一劫。這時候,拴娃才發現他的銅盆底部敲出一個洞,那是他奶奶的陪嫁物,早就不結實了;二榔頭才看見他的銅盆敲掉扇麵形一塊,那是因為前天他的叫驢咬斷韁繩跑堂屋偷吃剛摘回的綠豆角,他女人掂燒火棍打驢,驢一驚,蹄子踩在銅盆上,踩出兩道口子。銅盆破了,都不後悔,因為月亮完好如故。那時的農民,對天地萬物都係以眷眷真情,月亮也是自己的,月亮有難,理應相助。
我最後一次見到銅盆,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那時,我在一個叫狼洞溝的村莊“駐隊”。那裏不僅窮,熬一鍋不放紅薯葉的玉米糝就算改善生活,更因為水土不好,家家都有傻子,人人都是黃牙,男娃都矬,找不來媳婦,女娃都醜,說不來婆家。那天傍晚,我正看兩個傻子在泥溝裏摸黃鱔,忽見一個外號叫麻大腳的老婆子(她臉上的白麻子像天河裏的星星,一雙大腳好似鋤板),一手拿銅盆,一手拿一截栗木棍,邊敲邊喊:“革命群眾都聽著,上級發下來救濟款啦,是救濟貧下中農哩。他把錢給他野女人啦。他那樣兒,比燒火棍黑,沒燒火棍長;要不送錢,人家不叫他睡……”她說的“他”,是指大隊支書,此人又黑又矮;野女人是一個外號叫“野菊花”(意即任何人都可以采)的媳婦,在村裏還算有眉眼。她男人沒識夠十個數,個子隻到她胸前。其實,幾個男人都和她有關係,支書隻是其中一個。麻大腳的銅盆,顯然是幾十年前舊物,早破了,敲起來像敲破鑼,破聲破氣的,而且很髒,粘滿半幹的雞食,顯然不再洗臉用,隻仄歪著喂雞。那村莊是扁擔形,五十多戶人家在山溝裏撒二裏長。到天黑,她在村裏敲了倆來回,而後停了。夜裏聽說,支書給她送去了十元錢。這不是第一次敲銅盆,已經敲過幾次,每次都能得到十元錢。她是老貧農,苦大仇深,根正心紅,支書拿她沒辦法,要是別人,早整到死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敲銅盆,麻大腳的銅盆或許是鄉村的最後一個銅盆,最後一個銅盆仍用於當鑼敲。
那時候,除了銅盆還有銅茶壺。銅茶壺不多,隻少數人家有。總是用木板做個圓柱形外殼,有耳有蓋,內襯棉褥,將壺放入,隻壺嘴伸出。那叫包壺,早晨倒進茶水,到中午還不涼。狗剩嬸家的包壺最漂亮,外殼漆成大紅,還畫了黃花綠葉藍蝴蝶。誰家來客都去借,包壺擺在堂屋,增加幾分排場。狗剩嬸在村中就很有地位,大家都抬舉,女人們見她老遠就笑。此外,銅製品就隻有銅鎖、銅頂針和牛戴的銅鈴鐺了。
農民家中有色金屬很少,最多的是鐵器。生活用品有鐵鍋、菜刀、鍋鏟和頭發換來的針,生產工具中的犁麵、犁鏵、耬鏵、耙齒、鋤、鐮、鏟、鍁、耙、鍘等等都是鐵鑄的或鐵打的。我讀過明朝的禮部尚書徐光啟編撰的《農政全書》,那裏邊有農具圖譜。我發現鄉親們使用的工具在圖譜裏都能找到。那些物件都是鐵木結合,簡單而又古老,怕是自鐵器時代開始以來就是那個樣子。生產工具沒有變化,生產關係、生產方式也沒有變化,農家的生活也就一直重複著列祖列宗,古色古香,平靜平和,貧寒而又滿足,封閉而又穩定。一輩輩先人都是這樣過日子,雖單調,也有味,雖辛酸,也快樂,習慣化為基因,代代相傳,並不想改變,也想不到改變。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下子一切都改變了,農民特別別扭,特別不適應,卻也沒辦法。那時,生產工具已歸集體,鐵鍋、飯勺之類也已上交,緊接著來個“大煉鋼鐵”,所有鐵製品都扔進了煉鐵爐,煉成黑不溜秋的廢物。經過“大煉鋼鐵”,農家已無鐵製品,仿佛回到了鐵器時代以前的遠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