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2 / 2)

關於這兩句詩,古人的意見是,義山在感歎自己行將歲暮卻襟抱未開的遲暮之憾,慨歎唐朝國祚日薄西山的命運。紀曉嵐認為,“百感蒼茫,一時交集,謂之怨身世可,謂之憂時事亦可。”意見都是一致的。

1974年,一個名叫入矢義高的日本漢學家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正因為是日暮時分,夕陽才顯得美好。意思是這裏邊沒有多少傷感的成分。

後來,古典文學專家周汝昌進一步闡述了這個觀點,並說“隻是近黃昏”的“隻是”,並沒有轉折的意思,不能當“但是”來理解,應作“正是”來解讀。夕陽無限好,正是因為時近黃昏了啊!所以,在周汝昌眼中,這是義山熱愛生活、堅持理想的一種樂觀態度。

但是從義山的角度來看,他也許會說:沒那麼複雜,你們這些人,比我想得多了。

誠如惠子說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回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當然,我非義山,我也不知道義山寫這首詩時,是否真的那麼樂觀。但是,經曆過階級鬥爭和革命熱情渲染過的國人,對人物的評論曾經一直臉譜化,要麼高大全,要麼假醜惡,絕沒有中間路線;對文學作品的鑒賞評論也一度帶有明顯的政治觀點,比如之前很多專家評義山詩,總跳不出“向令狐綯陳情”的圈子,明明是一首情深意長的朦朧情詩,也偏說,這是義山在向令狐綯陳情,希望加以推薦汲引雲雲。不知道義山泉下有知會不會氣暈過去。

從時間節點上來說,義山從梓州回到長安,離生命的終點已時日無多。此時,他體弱多病,況且又是“向晚意不適”,妻子已經謝世,柳仲郢遷兵部侍郎後,自己前途迷茫。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一種失意的情緒基調中,去看樂遊原的夕陽的。他已經說得那樣明白: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這兩句用不著瞎琢磨,因為沒有任何懸念。

一輪夕陽燦然絢麗。這幅自然美景,應該給義山帶來了些許愜意和讚歎,但也僅此而已。夕陽雖然無限美好,遺憾的是,已是落日黃昏時。那絢麗博大的美,在失意鬱悶的義山心中,真的美到了極致,可是又實在是太過短暫了。

“義山此意吾能會,不適驅車一惘然。”這是錢鍾書的詩句,出自一首題為《薄暮車出大西路》的詩。錢鍾書先生在秋日的夕陽殘照中驅車出遊,將車出大西路時看到的情景寫成了這首詩。錢先生的意思是,他懂得義山《樂遊園》中表達的情感色彩,懂得他“不適”後的“惘然”,那是一種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無奈和惆悵。

寄生於世,不過是小小蜉蝣。義山不快樂,這很正常。他有權利不快樂,他有權利說,夕陽雖好,卻近黃昏。他沒必要裝出一副樂觀積極的樣子,被人當作精神楷模去教育後人,他沒有這個責任。

對我而言,他隻需展示真實的自己,綿長的詩意,以及由此帶來的藝術魅力。

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