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突然不喜歡貝多芬,而把興趣轉向勃拉姆斯和德彪西。我覺得世上將貝多芬那“命運的敲門聲”過分誇張,幾乎無所不在,不僅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以此為主人公命運的點綴,就連詹姆斯·拉斯特和保羅·莫裏亞的現代輕音樂隊,也可以肆意演奏他的《命運》,強烈的打擊樂莫非也能發出“命運的敲門聲”嗎?這很有些像那一陣子將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改成我們的京戲,讓人啼笑皆非。過分誇張,可以成為漫畫,但那已經絕不再是貝多芬。而天天、處處聽那“命運的敲門聲”,實在也讓人受不了。貝多芬既非指照明燈那樣的思想家,也不能通俗得如同敲打不停的爵士鼓。
其實,那一段時間,我如一些淺薄的人一樣,對貝多芬所知甚少。除《命運》《英雄》之外,他還有著浩瀚的音樂財富。
一個悶熱不雨的夏天,我忽然聽到美國著名小提琴家雅沙·海菲茲演奏的小提琴。那樂曲蕩氣回腸,一下子把我帶入另一番神清氣爽的境界。其實是樂曲的第二樂章,柔美抒情中帶著綿綿無盡的沉思,那音樂主題由小提琴帶動不同樂器反複出現,真讓人感到麵前有一副動情的畫在徐徐展開,呈現出層次豐富而色彩紛呈的畫麵,那樂曲讓我深深感受到天是那樣藍,海是那樣純,周圍的夜是那樣明亮、深邃、清涼一片而沁人心脾……
後來,我知道,這同樣是貝多芬的樂曲:《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貝多芬(肖複興作品)貝多芬原來也還有這樣近乎纏綿而美妙動情的旋律。我也知道:正是創作這支協奏曲那一年,貝多芬與匈牙利的伯爵小姐苔萊絲·勃朗斯威克訂了婚。他將他的愛情心曲融進那七彩音符中。
貝多芬不是完人,卻是一位巨人。當我更多地接觸了一些他的音樂作品,才深感自己是麵對一座高山一片森林,原來卻以一石一葉而障目,自己遠遠沒有接近這座山這片森林。貝多芬並不是夏日流行的西紅柿和冬天儲存的大白菜,可以俯拾皆是。他不能處處時時為你敲門,也不會戀人般無所不在地等候與你相逢。他需要尋找,用心碰他的心。
春天,我從海涅的故鄉杜塞爾多夫出發,到科隆,然後來到波恩。我是專門來找貝多芬的。在這座城市波恩小巷20號的二層小樓上,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誕生了這位音樂巨匠。
那一天到達波恩已是黃昏,天在下著蒙蒙細雨,沾衣欲濕,如絲似縷。踏上通往波恩小巷的碎石小道,我心裏很為曾經對貝多芬的褻瀆而慚愧。對一個人的了解是世上最難的事。對音樂的認識,我真還是識簡譜階段。此番之行,算是對貝多芬真誠的歉疚。
我不止一次聽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和《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每一次都為他的深情感動。貝多芬在作了這首小提琴協奏曲四年之後,他與苔萊絲小姐的婚事未成,再一次打擊迎接了他,但他依然源源不斷地創作出《熱情》《田園》那樣美妙動人的樂章。我相信這是那矢誌不渝的愛的結晶。要不為什麼在十年後,貝多芬提起苔萊絲仍然說:“一想到她,我的心就跳得像初次見到她時那樣劇烈!”而且寫下那一往情深的《獻給遠方愛的人》。
不管別人如何理解貝多芬,我心目中的貝多芬的外表,絕不像街頭批量生產的那種貝多芬石膏頭像,也不是被人們形容的那種“獅子似鼻尖和駭人的鼻孔”的李爾王式的悲劇人物。我懂得,他所經曆的痛苦遠遠比我們一般凡人多得多,但他絕不僅僅是一個天天咬著嘴角、皺著眉頭、憂鬱而憤恨的人。正由於他對痛苦的經曆與認識比我們多,對愛欲歡樂渴望的意義才比我們更為深刻,更為刻骨銘心而一往情深。他不是那種描繪性的作曲家,而是用自己的深情、自己的心和靈魂進行創作的音樂家。我想,正因為這樣,在他創作的最後一部《第九交響曲》中,既有莊嚴的第一樂章的快板,也有如歌的第三樂章的慢板,更有第四樂章那渾然一體高亢而情深的《歡樂頌》。聽這樣的音樂實在是靈魂的顫動,是心與心的碰撞,是感情世界的宣泄,是人與宇宙融為一體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