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來拿不好嗎!”
可是那王大姐,卻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蒼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馮歪嘴子說,過後多吃幾個雞蛋,好好養養就身子好起來了。
他家是快樂的,馮歪嘴子把窗子上掛了一張窗簾。這張白布是新從鋪子裏買來的。馮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沒有掛過簾子,這是第一次。
馮歪嘴子買了二斤新棉花,買了好幾尺花洋布,買了二三十個上好的雞蛋。
馮歪嘴子還是照舊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著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個雞蛋,用小筐裝著,掛在二梁上。每一開門開窗的,那小筐就在高處遊蕩著。
門口來一擔挑賣雞蛋的,馮歪嘴子就說,“你身子不好,我看還應該多吃幾個雞蛋。”
馮歪嘴子每次都想再買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親阻止了,馮歪嘴子說:
“你從生了這小孩以來,身子就一直沒養過來。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我多賣幾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裏去串門。馮歪嘴子就把這一套話告訴了祖父。他說:
“那個人才儉省呢,過日子連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燒。要生小孩子,多吃一個雞蛋也不肯。看著吧,將來會發家的……”
馮歪嘴子說完了,是很得意的。
九
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裏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朱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裏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裏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裏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裏,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麼地方來,飛到什麼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裏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裏去做什麼,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裏有些什麼,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麼。站在呼蘭河的這邊,隻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裏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麼,隻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裏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裏,那烏鴉還在天空裏叫著。
十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
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