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鍾,她沒有得到答話。隻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裏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青什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杆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裏。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裏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詳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麵落著毛毛雨。忽然二裏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的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麵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麵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如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麼都不清楚,柴欄裏,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東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頭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淒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裏半先跌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麵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裏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裏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嗬!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
“隻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鹹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淒涼的掛下,並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牽響。
城裏,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麼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麵: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係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麵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裏。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準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