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樣把襪子縫起來。”
在一個掛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縫,不管好壞,縫住,就算。”
金枝一點力量也沒有,好像願意趕快死似的,無論怎樣努力眼睛也不能張開。一部汽車擦著她的身邊馳過,跟著警察來了,指揮她說:
“到那邊去!這裏也是你們縫窮的地方?”
金枝忙仰頭說:“老總,我剛從鄉下,還不懂得規矩。”
在鄉下叫慣了老總,她叫警察也是老總,因為她看警察也是莊嚴的樣子,也是腰間佩槍。別人都笑她,那個警察也笑了。老縫婆又教說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說話,他說你,你躲後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覺得自己發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別人同樣,她立刻討厭從鄉下帶來的破罐子,用腳踢了罐子一下。
襪子補完,肚子空虛的滋味不見終止,假若得法,她要到無論什麼地方去偷一點東西吃,很長時間她停住針,細看那個立在街頭吃餅幹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餅幹的最末一塊送進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縫,縫完吃午飯。……可是你吃了早飯沒有?”
金枝感到過於親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她想說:“從昨天就沒吃一點東西,連水也沒喝過。”
中午來到,她們和從“鴉片館”出來那些遊魂似的人們同行著。女工店有一種特別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村,但是那一些停滯的眼睛,黃色臉,知道吃過,大家用水盆洗臉時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長,沒有隔壁,牆的四周塗滿了臭蟲血,滿牆拖長著黑色紫色的血點。一些汙穢發酵的包袱圍牆堆集著。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著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
“我那家的太太,待我不錯,吃飯都是一樣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樣吃包子。”
別人跟住聲音去羨慕她。過了一陣又是誰說她被公館裏的聽差扭一下嘴巴。她說她氣病了一場,接著還是不斷的亂說。這一些煩煩亂亂的話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細想什麼叫公館呢?什麼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後問一個身邊在吸煙的剪發的婦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嗎?”
那個婦人沒答她,丟下煙袋就去嘔吐。她說吃飯吃了蒼蠅。可是全屋通長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們笑得使金枝生厭,她們是前仆後折的笑。她們為著笑這個鄉下女人彼此興奮得拍響著肩膀,笑得過甚的竟流起眼淚來。金枝卻靜靜坐在一邊。等夜晚睡覺時,她向初識那個老太太說:
“我看哈爾濱倒不如鄉下好,鄉下姊妹很和氣,你看午間她們笑我拍著掌哩!”
說著她卷緊一點包袱,包袱裏麵藏著賺得的兩角錢紙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裏的臭蟲堆中開始睡覺。
金枝賺錢賺得很多了!在褲腰間縫了一個小口袋,把兩元錢的票子放進去,而後縫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費用時她同那人說:
“晚幾天給不行嗎?我還沒賺到錢。”她無法又說:“晚上給吧!我是新從鄉下來的。”
終於那個人不走,她的手擺在金枝眼下。女人們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圍起來。她好像在耍把戲一般招來這許多觀眾,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頭發完全脫掉,粉紅色閃光的頭皮,獨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裝好顫絲一般,使閃光的頭顱輕便而隨意的在轉,在顫,她就向金枝說:
“你快給人家!怎麼你沒有錢?你把錢放在什麼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氣,當著大眾把口袋撕開,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覺得是損失了!被人奪走了!她隻剩五角錢。她想:
“五角錢怎樣送給媽媽?兩元要多少日子再賺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間一些臭蟲被打破,發出襲人的臭味,金枝坐起來全身搔癢,直到搔出血來為止。
樓上她聽著兩個女人罵架,後來又聽見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親病好了沒有?母親自己拾柴燒嗎?下雨房子流水嗎?漸漸想得惡化起來: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無人知道嗎?
金枝正在走路,腳踏車響著鈴子駛過她,立刻心髒膨脹起來,好像汽車要軋上身體,她終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樣賺錢,她去過幾次獨身漢的房舍,她替人縫被,男人們問她:
“你丈夫多大歲數咧?”
“死啦!”
“你多大歲數?”
“二十七。”
一個男人拖著拖鞋,散著褲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掃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動著:
“年青青的小寡婦哩!”
她不懂在意這個,縫完,帶了錢走了。有一次走出門時有人喊她:
“你回來……你回來。”
給人以奇怪感覺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應該快走,不該回頭。晚間睡下時,她向身邊的周大娘說:
“為什麼縫完,拿錢走時他們叫我?”
周大娘說:“你拿人家多少錢?”
“縫一個被子,給我五角錢。”
“怪不得他們叫你!不然為什麼給你那麼多錢?普通一張被兩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