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手(1)(1 / 3)

短篇小說《手》創作於1936年,描寫了舊中國的一個農村染匠的女兒王亞明的在城市裏的讀書經曆。她因為染衣服而變成黑色的手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歧視和批評。她努力勤奮卻跟不上學習,始終與城市學校格格不入。她的樸實和愚鈍,在我們心裏激起了許多同情。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蕭紅對求學時光的記憶、對這樣受到冷落和排斥的孩子的關注。

在我們的同學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來的幾天,我們叫她“怪物”。下課以後大家在地板上跑著也總是繞著她。關於她的手,但也沒有一個人去問過。

教師在點名,使我們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潔!”

“到。”

“張楚芳!”

“到。”

“徐桂真!”

“到。”

迅速而有規律性的站起來一個,又坐下去一個。但每次一喊到王亞明的地方,就要費一些時間了。

“王亞明,王亞明……叫到你啦!”別的同學有時要催促她,於是她才站起來,把兩隻青手垂得很直,肩頭落下去,麵向著棚頂說:

“到,到,到。”

不管同學們怎樣笑她,她一點也不感到慌亂,仍舊弄得椅子響,莊嚴的,似乎費掉了幾分鍾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課的時候,英文教師笑得把眼鏡脫下來在擦眼睛:

“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學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響。

第二天的英文課,又喊到王亞明時,我們又聽到“黑耳——黑——耳。”

“你從前學過英文沒有?”英文教師把眼鏡移動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國話嗎?學是學過的,是個麻子臉先生教的……鉛筆叫‘噴絲兒’,鋼筆叫‘盆’。可是沒學過‘黑耳’。”

“Here就是‘這裏’的意思,你讀:Here!Here!”

“喜兒,喜兒。”她又讀起“喜兒”來了。這樣的怪讀法,全課堂都笑得顫栗起來。可是王亞明,她自己卻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開始翻轉著書頁。並且低聲讀了起來:

“華提……賊死……阿兒……”

數學課上,她讀起算題來也和讀文章一樣:

“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經抓到了饅頭,她還想著“地理”課本:“墨西哥產白銀……雲南……唔,雲南的大理石。”

夜裏她躲在廁所裏邊讀書,天將明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口。隻要有一點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過她。有一天落著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樹枝掛著白絨似的穗頭,在宿舍的那邊,長筒過道的盡頭,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裏了。

“誰呢?這地方多麼涼!”我的皮鞋拍打著地板,發出一種空洞洞的嗡聲,因是星期天的早晨,全個學校出現在特有的安寧裏。一部分的同學化著裝;一部分的同學還睡在眠床上。

還沒走到她的旁邊,我看到那攤在膝頭上的書頁被風翻動著。

“這是誰呢?禮拜日還這樣用功!”正要喚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亞明,哎……醒醒吧……”我還沒有直接招呼過她的名字,感到生澀和直硬。

“喝喝……睡著啦!”她每逢說話,總是開始鈍重的笑笑。

“華提……賊死,右……愛……”她還沒找到書上的字就讀起來。

“華提……賊死,這英國話真難……不像咱們中國字:什麼字旁,什麼字頭……這個:委曲拐彎的,好像長蟲爬在腦子裏,越爬越糊塗,越爬越記不住。英文先生也說不難,不難,我看你們也不難。我的腦筋笨,鄉下人的腦筋沒有你們那樣靈活。我的父親還不如我,他說他年青的時候,就記他這個‘王’字,記了半頓飯的工夫還沒記住。右……愛……右……阿兒……”說完一句話,在末尾不相幹的又讀起單字來。

風車嘩啦嘩啦地響在壁上,通氣窗時時有小的雪片飛進來,在窗台上結著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滿著紅絲條;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樣在爭取她那不能滿足的願望。

在角落裏,在隻有一點燈光的地方,我都看到過她,好像老鼠在齧嚼什麼東西似的讀起單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