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第一次來看她的時候,說她胖了:
“媽的,吃胖了,這裏吃的比咱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幹吧!幹下三年來,不成聖人吧,也總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課堂上,一個星期之內,人們都是學著王亞明的父親。第二次,她的父親又來看她,她向父親要一雙手套。
“就把我這副給你吧!書,好好念書,要副手套還沒有嗎?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這副,開春!我又不常出什麼門,明子,上冬咱再買,是不是?明子!”在接見室的門口嚷嚷著,四周已經是圍滿著同學,於是他又喊著明子明子的又說了一些事情:
“三妹到二姨家去串門啦,去了兩三天啦!小肥豬每天又多加兩把豆子,胖得那樣,你沒看見,耳朵都掙掙起來了……姐姐又來家醃了兩罐子鹹蔥……”
正講得他流汗的時候,女校長穿著人群站到前麵去:
“請到接見室裏麵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擱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還就要去趕火車……趕回去,家裏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長直點著頭,頭上冒著氣,他就推開門出去了。好像校長把他趕走似的。可是他又轉回身來,把手套脫下來。
“爹,你戴著吧,我戴手套本來是沒用的。”
她的父親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亞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閱報室裏,王亞明問我:
“你說,是嗎?到接見室去坐下談話就要錢的嗎?”
“哪裏要錢!要的什麼錢!”
“你小點聲說,叫她們聽見,她們又談笑話了。”她用手掌指點著我讀著的報紙,“我父親說的,他說接見室裏擺著茶壺和茶碗,若進去,怕是校役就給倒茶了,倒茶就要錢了。我說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說連小店房進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賞點錢,何況學堂呢?你想學堂是多麼大的地方!”
校長已說過她幾次:
“你的手,就洗不淨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一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女校長用她貧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觸動王亞明的青色手,看那樣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點抑止著呼吸,就如同讓她去接觸黑色的已經死掉的鳥類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膚了。比你剛來的時候強得多,那時候,那簡直是鐵手……你的功課趕得上了嗎?多用點功,以後,早操你就不用上,學校的牆很低,春天裏散步的外國人又多,他們常常停在牆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顏色再上早操吧!”校長告訴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經向父親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來不就看不見了嗎?”打開書箱,取出她父親的手套來。
校長笑得發著咳嗽,那貧血的麵孔立刻旋動著紅的顏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
假山上麵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鈴子搖得似乎更響些。窗前的楊樹抽著芽,操場好像冒著煙似的,被太陽蒸發著。上早操的時候,那指揮官的口笛鳴振得也遠了,和窗外樹叢中的人家起著回應。
我們在跑,在跳,和群鳥似的在噪雜。帶著糖質的空氣迷漫著我們,從樹梢上麵吹下來的風,混和著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鎖了的靈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樣舒展開來。
正當早操剛收場的時候,忽然聽到樓窗口有人在招呼什麼,那聲音被空氣負載著向天空響去似的:
“好和暖的太陽!你們熱了吧?你們……”在抽芽的楊樹後麵,那窗口站著王亞明。
等楊樹已經長了綠葉,滿院結成了蔭影的時候,王亞明卻漸漸變成了幹縮,眼睛的邊緣發著綠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於她的肩頭,一點也不再顯出蠻野和強壯。當她偶然出現在樹蔭下,那開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從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課,校長還說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會留級的嗎?”她講話雖然仍和從前一樣“喝喝”的,但她的手卻開始畏縮起來,左手背在背後,右手在衣襟下麵突出個小丘。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大風在窗外倒拔著楊樹那天,她背向著教室,也背向著我們,對著窗外的大風哭了。那是那些參觀的人走了以後的事情了,她用那已經開始在褪著色的青手捧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