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手(1)(3 / 3)

“還哭!還哭什麼?來了參觀的人,還不躲開。你自己看看,誰像你這樣特別!兩隻藍手還不說,你看看,你這件上衣,快變成灰的了!別人都是藍上衣,哪有你這樣特別,太舊的衣裳顏色是不整齊的……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破壞了製服的規律性……”她一麵嘴唇與嘴唇切合著,一麵用她慘白的手指去撕王亞明的領口:“我是叫你下樓,等參觀的走了再上來,誰叫你就站在過道呢?在過道,你想想,他們看不到你嗎?你倒戴起了這樣大的一副手套……”

說到“手套”的地方,校長的黑色漆皮鞋,那晶亮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經落到地板上的一隻手套:

“你覺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這地方就十分好了嗎?這叫什麼玩藝兒?”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馬車夫一樣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地笑出聲來了。

王亞明哭了這一次,好像風聲都停止了,她還沒有停止。

暑假以後,她又來了。夏末簡直和秋天一樣涼爽,黃昏以前的太陽染在馬路上,使那些鋪路的石塊都變成了朱紅色。我們集著群在校門口裏的山丁樹下吃著山丁。就是這時候,王亞明坐著的馬車從“喇嘛台”那邊嘩啦嘩啦地跑來了。隻要馬車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靜下去,她的父親搬著行李,她抱著麵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階來了。我們並不立刻為她閃開,有的說著:“來啦!”“你來啦!”有的完全向她張著嘴。

等她父親腰帶上掛著的白毛巾一抖一抖的走上了台階,就有人在說:

“怎麼!在家住了一個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鐵一樣了嗎?”

秋季以後,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這鐵手。我似乎已經睡著了,但能聽到隔壁在吵叫著:

“我不要她,我不和她並床……”

“我也不和她並床。”

我再細聽了一些時候,就什麼也聽不清了,隻聽到嗡嗡的笑聲和絞成一團的吵嚷。夜裏我偶然起來到過道去喝了一次水。長椅上睡著一個人,立刻就被我認出來,那是王亞明。兩隻黑手遮著臉孔。被子一半脫落在地板上,一半掛在她的腳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著過道的燈光在夜裏讀書,可是她旁邊也沒有什麼書本,並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圍繞著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長走在王亞明的前麵,一麵走,一麵響著鼻子。她穿著床位,她用她的細手推動那一些連成排的鋪平的白床單:

“這裏,這裏的一排七張床,隻睡八個人,六張床還睡九個呢!”她翻著那被子,把它排開一點,讓王亞明把被子就夾在這地方。

王亞明的被展開了,為著高興的緣故,她還一邊鋪著床,一邊嘴裏似乎打著哨子。我還從沒聽到過這個,在女學校裏,沒有人用嘴打過哨子。

她已經鋪好了,她坐在床上張著嘴,把下顎微微向前抬起一點,像是安然和舒暢在鎮壓著她似的。校長已經下樓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監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著,頭發完全失掉了光澤,她跑來跑去:

“我說,這也不行……不講衛生,身上生著蟲類,什麼人還不想躲開她呢?”她又向角落裏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對著我似的:“看這被子吧!你們去嗅一嗅!隔著二尺遠都有氣味了……挨著她睡覺,滑稽不滑稽!誰知道……蟲類不會爬了滿身嗎?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麼樣子啦!”

舍監常常講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學。同學們問她:

“學的什麼呢?”

“不用專學什麼!在日本說日本話,看看日本風俗,這不也是留學嗎?”她說話總離不了“不衛生,滑稽不滑稽……肮髒”,她叫虱子特別要叫蟲類。

“人肮髒,手也肮髒。”她的肩頭很寬,說著肮髒,她把肩頭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風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這樣的學生,我看校長可真是……可真是多餘要……”打過熄燈鈴之後,舍監還在過道裏和別的一些同學在講說著。

第三天夜晚,王亞明又提著包袱,卷著行李,前麵又是走著白臉的校長。

“我們不要,我們的人數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