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的指甲還沒接觸到她們的被邊時,她們就嚷了起來,並且換了一排床鋪,也是嚷了起來:
“我們的人數也夠啦!還多了呢!六張床,九個人,還能再加了嗎?”
“一、二、三、四……”校長開始計算,“不夠,還可以再加一個,四張床,應該六個人,你們隻有五個……來!王亞明!”
“不,那是留給我妹妹的,她明天就來……”那個同學跑過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後,校長把她帶到別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著她……”
“我也不挨著她……”
“王亞明的被子沒有被裏,棉花貼著身子睡,不信,校長看!”
後來她們就開著玩笑,竟至於說出害怕王亞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後,這黑手人就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我起得早的時候,就遇到她在卷著行李,並且提著行李下樓去。有時我也在地下“儲藏室”遇到她,當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都是看看牆上的影子,她搔著頭發的手,那影子印在牆上也和頭發一樣顏色。
“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麼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不要緊,一門不能夠留級。”我說。
“爹爹可是說啦!三年畢業,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給我學費……這英國話,我的舌頭可真轉不過彎來。嘿嘿……”
全宿舍的人都在厭煩她,雖然她是住在過道裏。因為她夜裏總是咳嗽著……同時在宿舍裏邊她開始用顏料染著襪子和上衣。
“衣裳舊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樣。比方,夏季製服,染成灰色就可以當秋季製服穿……比方,買白襪子,把它染成黑色,這都可以……”
“為什麼你不買黑襪子呢?”我問她。
“黑襪子,他們是用機器染的,礬太多……不結實,一穿就破的……還是咱們自己家染的好……一雙襪子好幾毛錢……破了就破了,還得了嗎?”
禮拜六的晚上,同學們用小鐵鍋煮著雞子。每個禮拜六差不多總是這樣,她們要動手燒一點東西來吃。從小鐵鍋煮好的雞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為那是中了毒。那端著雞子的同學,幾乎把眼鏡咆哮得掉落下來:
“誰幹的好事!誰?這是誰?”
王亞明把麵孔向著她們來到了廚房,她擁擠著別人,嘴裏嘿嘿地:
“是我,我不知道這鍋還有人用,我用它煮了兩雙襪子……嘿嘿……我去……”
“你去幹什麼?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它?”鐵鍋就當著眾人在地板上哐啷、哐啷地跳著,人咆哮著,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像拋著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人們都散開的時候,王亞明一邊拾著地板上的雞子,一邊在自己說著話:
“喲!染了兩雙新襪,鐵鍋就不要了!新襪子怎麼會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裏,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據了。我們向前衝著,撲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著轉,倒退著走,或者是橫著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裏,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著,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恨,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著,罵著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樣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著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著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著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掃著在呻吟。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一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隻聽著腳下被踏著的雪,乍乍乍的響。
手在按著門鈴,腿好像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哪一個早晨,腋下夾著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欄柵門拉緊。但心上也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麵在掃著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行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