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手(2)(3 / 3)

“你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鹹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哪能不用心念書,我哪能?”她又去摸觸那本書。

我仍然看著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放寒假時,王亞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著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經束得很緊,立在牆根的地方。

並沒有人和她去告別,也沒有人和她說一聲再見。我們從宿舍出發,一個一個的經過夜裏王亞明睡覺的長椅,她向我們每個人笑著,同時也好像從窗口在望著遠方。我們使過道起著沉重的騷音,我們下著樓梯,經過了院宇,在欄柵門口,王亞明也趕到了,並且呼喘,並且張著嘴:

“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鍾是一點鍾……”她向著大家在說話一樣。

這最後的每一點鍾,都使她流著汗,在英文課上,她忙著用小冊子記下來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時讀著,同時連教師隨手寫的、已經是不必要的、讀過的熟字,她也記了下來,在第二點鍾地理課上,她又費著力氣模仿著黑板上教師畫的地圖,她在小冊子上也畫了起來……好像所有這最末一天經過她的思想都重要起來,都必得留下一個痕跡。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她的小冊子,那完全記錯了:英文字母,有的脫落一個,有的她多加上一個……她的心情已經慌亂了。

夜裏,她的父親也沒有來接她,她又在那長椅上展了被褥,隻有這一次,她睡得這樣早,睡得超過平常以上的安然。頭發接近著被邊,肩頭隨著呼吸放寬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著書本。

早晨,太陽停在顫抖的掛著雪的樹枝上麵,鳥雀剛出巢的時候,她的父親來了。停在樓梯口,他放下肩上背來的大氈靴,他用圍著脖子的白毛巾捋去胡須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嗎?你……”冰溜在樓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沒有,還沒考試,校長告訴我,說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親站在樓梯口,把臉向著牆壁,腰間掛著的白手巾動也不動。

行李拖到樓梯口了,王亞明又去提著手提箱,抱著麵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還給她的父親: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親的氈靴一移動,就在地板上壓了幾個泥圈圈。

因為是早晨,來圍觀的同學們很少。王亞明就在輕微的笑聲裏邊戴起了手套。

“穿上氈靴吧!書沒念好,別再凍掉了兩隻腳。”她的父親把兩隻靴子相連的皮條解開。

靴子一直掩過了她的膝蓋,她和一個趕馬車的人一樣,頭部也用白色的絨布包起。

“再來,把書回家好好讀讀再來。嘿……嘿。”不知道她向誰在說著。當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問她的父親:

“叫來的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麼馬車,走著上站吧……我背著行李……”

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地拍著。父親走在前麵,變了顏色的手抓著行李的角角。

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著在人的前麵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樣輕浮,隻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一點聲音。

出了木柵門,他們就向著遠方,向著迷漫著朝陽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剛強。我一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九三六年三月

(署名蕭紅,刊於1936年4月15日《作家》第一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