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中》這篇小說最早發表於1934年的《國際協報》周刊《文藝》。題為患難,文中卻無一處患難之語,將大背景下,小人物的情感滲透到細膩的筆觸中。 “以後很長的日子,這條街和一個無風的樹一般,太陽和從前一樣,太陽曬在屋頂,曬在短牆,一些碎紙在牆根,撲來撲去。”強烈的悲劇意蘊,詩意的語言,鑄就蕭紅小說不可撼動的文學地位。
沈明和木村談著仿佛是秘密的話。一個女人走進來,當她停住門口時,沈明笑了,他嘻笑一般說:“木村,這是我的嫂嫂。”
那女人咳嗽一聲,高聲笑出,眉光像飛起一般,看來她非常愉悅,她沒有說幾句話就走了!沈明耳語著。木村搖動一下身子仍是把視像凝結起來。
沈明說:“她是真能幹,那家夥我哥哥真愛她。她一天從早起盛滿肚子,就是往外跑。一切分給她的工作很好,可是她把左近的男人,都迷戀過,那家夥……我不該這樣說,她是我的嫂嫂哩!”
木村心中煩厭著沈明:“你該回校了!要關城門了吧?”
他說:“那不要緊,我可以住在你這裏。”
就這樣沈明雜噪了半夜。
後來木村和那個女人接近的機會漸多,女人評論說他太灰色。可是木村仍是和她常常爭論。
在這樣的期間,冬梅完全躲避著木村。一天在途中他們三個人偶然相遇,和姐姐一般那個女人撫弄著冬梅的頭發,冬梅氣悔的推卻了她,像罵著一樣,背過身子走了!
木村說:“這個孩子很怪的脾氣。”
他隻想冬梅是個怪脾氣的孩子。但她會妒恨,她感到自己被拋棄一樣的滋味,好像他從前是她的愛人,現在不是了。她走回家中,哭泣一般地麵孔:“奶奶,我不上學了!我們還是搬到城外去住吧。”
她尋不到祖母,於是她呼喚起來,她害怕起來,忽然想起祖父的跳河,大聲叫出:“奶奶……奶奶……”
什麼地方也尋不到奶奶,她的裙子轉起旋風。院中的棗樹好像生著針,銳得她的心會被刺破,小狗跟在後麵,瞎跑瞎忙著。冬梅從胡同跑出去,她去告訴木村,祖母沒有了!祖母不見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能自持,自己抓住頭發哭起來。方才她妒恨那個女人,現在她是被她扶著走。到家中仍不見祖母,冬梅狂了一樣的,坐不安牢。
祖母從街上徐徐著踱來,手杖肩在肩上,末端係住兩條小魚,小魚不住的擺動著。祖母經過廚房時,把鮮魚解下預備放一點水,聾婆聽不見屋裏的哭聲。忽然她看見木村和一個生人。她笑著,臉上的皺紋立刻增多而深刻起來,嘴唇在說話的時候,像風在鼓動兩麵旗幟:“你們來了多少時候了?我看小魚很便宜買了兩條。冬梅這孩子,客人在家裏,你怎麼不好好陪著說話!”
木村笑出來了說:“老太太,冬梅,找不到祖母哭起來了。”
“是呀!天氣很好。”她回答著不相關的話語,她又說:“冬梅快下地來洗下魚吧!今晚留木村先生他們吃魚。”
大家都笑了!冬梅翻著身從床上跳起來了!隻有祖母一個人癡然的立著,她什麼也不知道,她什麼也聽不著。
訓育課高張著一塊牌子,寫著:“國文課木村先生因事長期請假,史地王先生暫且隨班上課。”學校當局辭退了他,謠言說他為著某個黨努力給學生們講著一些不相當的功課。
木村走進校門看見這個字樣回家去了!在房中他胡亂的收拾東西,他想:這樣的社會還有什麼畏縮的呢?早就不應該無意識的停在這裏。張媽走來,他把一些零碎東西給了張媽,寫一封信叫張媽交給沈明。他提一個小箱子走了,他和沈明的哥哥一樣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冬梅慌張著探尋了幾日,沒有曉得他的行蹤,沈明對她說:“你不要慌張,他要你好好念書,過些日子,或者他來看看你,明天我給你帶來十元票子,以後你什麼都要向我告訴。”
以後很長的日子,這條街和一個無風的樹一般,太陽和從前一樣,太陽曬在屋頂,曬在短牆,一些碎紙在牆根,撲來撲去。
從前那個王夥計帶杖子帶著小孩在路南土箱旁邊拾取煤渣。冬梅的祖母出來傾倒一些髒物,她動動手中的土鏟,她走進箱旁的時候,想認識彎著腰的那個孩子是小魁,等她看見那個老頭,伏在煤渣上時,她用愉悅的喉音說:“老王是你嗎?”
王夥計點著頭,他襤褸著笑了!破壞不堪了!臉完全沒有血色,但是他仍笑著。
(署名田娣,全文刊於1934年3月1日至5月3日哈爾濱《國際協報》周刊《文藝》第5至13期,現僅查到5月3日最後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