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呼喊》寫於1939年,彼時蕭紅28歲。翌年,桂林上海雜誌公司出版了同名小說集。《曠野的呼喊》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鬆花江畔的農村裏一家三口的故事。
蕭紅選用這篇小說的題目作為整本小說集的名字,可見蕭紅對這篇小說是滿意的,作品中對大風的描寫最見她文筆的神采。這大風和大風中的景物,是陳公公兒子逃跑的隱喻,是陳公公心裏想法的映照,也是整個故事展開的線索。農村生活是蕭紅所喜愛的,她在對北方農村生活充滿愛意與幽默的描寫中,凸顯出了嚴肅的抗日主題。
風撒歡了。
在曠野,在遠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的草被拔脫,牆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刮得要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雞撒在地上的穀粒,那金黃的,閃亮的,好像黃金的小粒,一個跟著一個被大風掃向牆根去,而後又被掃了回來,又被掃到房簷根下。而後混著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從未見過的大樹葉,混同著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著剛被大風拔落下來的紅的、黑的、雜色的雞毛,還混同著破布片,還混同著唰啦唰啦的高粱葉,還混同著灰倭瓜色的豆稈,豆稈上零亂亂地掛著豆粒已經脫掉了空敞的豆莢。一些紅紙片,那是過新年時門前粘貼的紅對聯——三陽開泰,四喜臨門——或是“出門見喜”的條子,也都被大風撕得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這一些幹燥的、毫沒有水分的拉雜的一堆,唰啦啦、呼離離在人間任意地掃著。刷著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鄉下人家的紙窗,一陣一陣地被沙粒擊打著,發出鈴鈴的銅聲來。而後,雞毛或紙片,飛得離開地麵更高。若遇著毛草或樹枝,就把它們障礙住了,於是房簷上站著雞毛,雞毛隨著風東擺一下,西擺一下,又被風從四麵裹著,站得完全筆直,好像大森林裏邊用野草插的標記。而那些零亂的紙片,刮在遠椽頭上時,卻嗚嗚地它也付著生命似的叫喊。
陳公公一推開房門,剛把頭探出來,他的帽子就被大風卷跑了,在那光滑地被大風完全掃幹淨了的門前平場上滾著,滾得像一個小西瓜,像一個小車輪,而最像一個小風車。陳公公追著它的時候,它還撲撲拉拉的不讓陳公公追上它。
“這刮的是什麼風啊!這還叫風了嗎!簡直他媽的……”
陳公公的兒子,出去已經兩天了,第三天就是這刮大風的天氣。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了啦?納悶……這事真納悶……”於是又帶著沉吟和失望的口氣:“納悶!”
陳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滾著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壟陌上,順著風用手拍著那四個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蒼子的小刺球,他必須把它們打掉,這是多麼討厭啊!手觸去時,完全把手刺痛。看起來又像小蟲子,一個一個地釘在那帽沿上。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啦!”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前邊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風裏,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時,他的頭好像公雞的頭向前探著,那頑強掙紮著的樣子,就像他要鑽進大風裏去似的。
“這小子到底……他媽的……”這話是從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複著。他抓掉了剛才在腿上摔著帽子時刺在褲子上的蒼子,把它們在風裏丟了下去。
“他真隨了義勇隊了嗎?納悶!明年一開春,就是這時候,就要給他娶婦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過來呀!當了義勇隊,打日本……哎哎,總是年青人哪……”當他看到村頭廟堂的大旗杆,仍舊挺直地站在大風裏的時候,他就向著旗杆的方向罵了一句:“小鬼子……”而後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擻一下。他所想的,他覺得都是使他生氣,尤其是那旗杆,因為插著一對旗杆的廟堂,駐著新近才開來的日本兵。
“你看這村子還像一個樣子了嗎?”大風已經遮掩了他嘟嘟著的嘴。他看見左邊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發去的。右邊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邊上,一排一排地堆著柴草。這柴草也都是征發給日本兵的。大風刮著它們,飛起來的草末,就和打穀子揚場的時候一樣,每個草堆在大風裏邊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土堆似的在冒著煙。陳公公向前衝著時,有一團穀草好像整捆的滾在他的腳前,障礙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穀草踢得遠一點,然而實在不能夠做到。因為風的方向和那穀草滾來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們相反。
“這是一塊石頭嗎?真沒見過!這是什麼年頭……一捆穀草比他媽一塊石頭還硬!……”
他還想要罵一些別的話,就是關於日本子的。他一抬頭看見兩匹大馬和一匹小白馬從西邊跑來。幾乎不能看清那兩匹大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隻好像那馬的周圍裹著一團煙跑來,又加上陳公公的眼睛不能夠抵抗那緊逼著他而刮來的風。按著帽子,他招呼著: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個的舌頭打著嘟嚕。而這種喚馬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他把聲音完全灌進他自己的嘴。把舌頭在嘴裏邊整理一下,讓它完全露在大風裏,準備發出響亮的聲音。他想這馬一定是誰家來了客人騎來的,在馬樁上沒有拴住。還沒等他再發出嘞嘞的喚馬聲,那馬已經跑到他的前邊。他想要把它們攔住而抓住它,當他一促手,他就把手縮回來,他看見馬身上蓋著的圓的日本軍營裏的火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