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是客人的馬呀!這明明是他媽……”
陳公公的胡子掛上了幾顆穀草葉,他一邊掠著它們就打開了房門。
“聽不見吧?不見得就是……”
陳姑媽的話就像落在一大鍋開水裏的微小的冰塊,立刻就被消融了。因為一打開房門,大風和海潮似的,立刻噴了進來煙塵和吼叫的一團,陳姑媽像被撲滅了似的。她的話陳公公沒有聽到。非常危險,陳公公擠進門來,差一點沒有撞在她身上,原來陳姑媽的手上拿著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麼也聽不見?風太大啦,前河套聽說可有那麼一夥,那還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邊都是柳條通……一人多高,剛開春還說不定沒有,若到夏天,青紗帳起的時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陳姑媽把正在切著的一顆胡蘿卜放在菜墩上。
“羅羅唆唆地叨叨些個什麼!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兒子你就別提啦。”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於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的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笤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裏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
“你忘了嗎?老娘婆(即產婆)不是說過,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腿上有痣,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這年頭,出外有個好歹的,幹那勾當,若是犯在人家手裏,那還……那還說什麼呢!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義勇隊,義勇隊,好漢子是要幹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個……”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著,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從清早起來,他就不說一句話。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米粥吃吧,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也沒有從他嘴裏吐出來。他紮好腰帶,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邊轉了一彎又回來了。那工夫,陳姑媽在刷一個鍋都沒有刷完,她一邊掏著刷鍋水,一邊又問一聲: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沒有回答她,兩次他都並沒聽見的樣子。第三次,她就不敢問了。
晚飯又吃什麼呢?又這麼大的風。她想還是先把蘿卜絲切出來,燒湯也好,炒著吃也好。一向她做飯,是做三個人吃的,現在要做兩個人吃的。隻少了一個人,連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點米,在盆底上,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
“那孩子,真能吃,一頓飯三四碗……可不嗎,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是正能吃的時候……”
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裏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錘。飯勺子在上麵觸破了它,它還發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稀飯就是這樣,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熱,就粥不是粥了,飯也不是飯……”
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
陳公公又跑出去了,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來的風塵,又遮蓋了陳姑媽。
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回來,不是當了土匪,就是當了義勇軍,也許是就當了義勇軍,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他說:
“要幹,拍拍屁股就去幹,弄得利利索索的。”
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
“你要幹什麼呢?”
當時,他隻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論的話,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隻答應兩聲:“唉!唉!”也是同樣的沒有結論。
“爹!你想想要幹什麼去!”兒子說的隻是這一句。
陳公公在房簷下撲著一顆打在他臉上的雞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裏邊。看起來那雞毛簡直是被風奪走的,並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顆雞毛,說不定是一團狗毛他隻覺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後麵究竟還有什麼。而現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的,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會把這大風遮住,不然它就永遠要沒有止境的刮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無論春夏和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