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風像在洗刷著什麼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麵,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裏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吹幹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歎息了,一切發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裏折著經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幹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來。她就放在她麵前臨時生起的火堆裏,火堆為著剛剛丟進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雲似的。這黑煙和黑雲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一點嗬……大風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去的……”
陳公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樹枝來也折幾棵。
“我看晚上就吃點麵片湯吧……連湯帶飯的省事。”
這話在陳姑媽,就好像小孩子剛一學說話時,先把每個字在心裏想了好幾遍,而說時又把每個字用心考慮著。她怕又像早飯時一樣,問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時,他又吃不下去。
“什麼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讓我也出去走一趟。”
陳姑媽一聽說讓她快做,拿起瓦盆來就放在炕沿上,小麵口袋裏隻剩一碗多麵,通通攪和在瓦盆底上。
“這不太少了嗎?……反正多少就這些,不夠吃,我就不吃。”她想。
陳公公一會跑進來,一會跑出去,隻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總覺得就要問她:
“還沒做好嗎?還沒做好嗎?”
她越怕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就越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燃燒著的柳條絲拉絲拉的發出水聲來,她趕快放下手裏在撕著的麵片,抓起掃地笤帚來煽著火,鍋裏的湯連響邊都不響邊,湯水絲毫沒有滾動聲,她非常著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來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許出去繞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開鍋蓋吹著氣看看,那麵片和死的小白魚似的,一動也不動地飄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來呀!吃嗬!”
“好啦……好啦……”
陳姑媽答應著,又開開鍋蓋,雖然湯還不翻花,她又勉強地丟進幾條麵片去。並且嚐一嚐湯或鹹或淡,鐵勺子的邊剛一貼到嘴唇……
“喲喲!”湯裏還忘記了放油。
陳姑媽有兩個油罐,一個裝豆油,一個裝棉花籽油,兩個油罐永遠並排的擺在碗櫥最下的一層,怎麼會弄錯呢!一年一年的這樣擺著,沒有弄錯過一次。但現在這錯誤不能挽回了,已經把點燈的棉花籽油撒在湯鍋裏了,雖然還沒有散開,用勺子是掏不起來的。勺子一觸上就把油圈觸破了,立刻就成無數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見得會抓起來。
“好啦就吃嗬!”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聲音特別響亮。
她一邊吃著,一邊留心陳公公的眼睛。
“要加點湯嗎?還是要加點麵……”
她隻怕陳公公親手去盛麵,而盛了滿碗的棉花籽油來。要她盛時,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水皮上的棉花籽油,盡量去盛底上的。
一放下飯碗,陳公公就往外跑。開房門,他想起來他沒有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這兒呢,這兒呢。”
其實她真的沒有看見他的帽子,過於擔心了的緣故,順口答應了他。
陳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麵片湯,出來一見到風,感到非常涼爽。他用腳尖站著,他望著西方並不是他知道他的兒子在西方或是要從西方來,而是西方有一條大路可以通到城裏。
曠野,遠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見的地方,聽也聽不清的地方,狗叫聲、人聲、風聲、土地聲、山林聲,一切喧嘩,一切好像落在火焰裏的那種暴亂,在黃昏的晚霞之後,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靜得連地麵都有被什麼割據去了的感覺,而東方也是一樣。好像剛剛被大旋風掃過的柴欄,又好像被暴雨洗刷過的庭院,狂亂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麼斬然,像是在遠方並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樣,仍舊能夠煥發著黃昏以前的記憶的,一點也沒有留存。地平線遠處或近處完全和昨夜一樣平坦地展放著,天河的繁星仍舊和小銀片似的成群的從東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麵和昨夜一樣的啞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樣的繁華。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樣。
豆油燈照例是先從前村點起,而後是中間的那個村子,而再後是最末的那個村子。前村最大,中間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個最不大。這三個村子好像祖父、父親和兒子,他們一個牽著一個地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氣,這三個村子就一齊變白了。而後用笤帚打掃出一條小道來,前村的人經過後村的時候,必須說一聲:
“好大的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