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明白,再立不起的棉花條子,它也是棉花做的,一把火就能燒起來。我根本不是太累,是因為太陌生了,那種陌生感讓我極度自卑,甚至有一種罪惡感——以為自己麵對的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一旦我占有了她,那就是施暴!所以,那一年是一個陽痿一般的春節,我勉強在家待到初七,說單位馬上要上班,就匆匆忙忙離開了家。我覺得隻有離婚了,雙方才能得到解脫,才不用忍受那無邊的寂寞,與偶爾出軌後遭受的道德譴責。離開家的前一天,我對妻子說:“咱們離婚吧。”
妻子說:“好啊!”
我們果真在法院上班第一天,一句話沒有說,一點爭論都沒有,像是兩個過家家的小孩子,用了半天的時間就離婚了。離婚的原因當然是“感情破裂”。事後才知道,前妻之所以這麼痛快答應離婚,完全出於賭氣,是對我沒有一次像樣的表現十分不滿。我不但不是一隻餓狼,連一隻小綿羊也不像。前妻沒有把原因歸咎於陌生感,而是認為餓了一年的一隻野狼,麵對一隻老母雞沒有一點食欲,那肯定是在外邊偷吃了。
但是離婚後,各種傳言很多,基本都是指責我的。說我在上海發達了,有房有車,有錢有勢,就不要人家了,在上海娶了新歡,這個新歡就是某某市長的千金。這些傳言,其實是老家人對在外打工者的一種羨慕,或者就是一種嫉妒,更是一種深深的誤會。說實話,別說睡市長的千金,我就是連讓市長的小轎車撞死的機會也沒有吧?
其實在外邊的日子,想吃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恐怕都沒有心思。不僅僅因為生活成本太高,吃頓飯至少需要十五塊,孤獨地睡一晚上至少需要五十塊。關鍵是整天就跟上緊的發條一般,你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你稍微歇口氣,比如說失業了,那下頓飯就沒有著落了。而且這樣的日子讓你看不到盡頭,不知道哪兒才是可以歇息的終點,哪個人才是你的依靠。唯一可以歇口氣的地方就是墳墓,就是死。隻有死了,你也許才會踏實一點。
幾乎所有的老家人都以為,在大城市裏打工的人,特別是在上海這種國際化大都市打工的我,在一家報社做牛逼哄哄的記者,算是高級打工者,早就成了百萬富翁。這地方的每一片落葉,都是金子做的,每一陣風中,都含著金水,任我去撿去拾;那金茂大廈東方明珠,我想上就上,隨時俯視人間這塊土地;那一平米幾萬塊錢的房子,都是政府白送的。他們是這樣作出合理推斷的,上海人均收入每月達到兩萬了,你既然在上海工作,在報社做記者,見官大一級的人物,你起碼每個月能夠賺到這個平均數。而這個平均數就是老家的鎮長、鄉長們一年的工資。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呢?僅僅是個零頭而已。
男人一發達,自然就會變質,就拋棄了妻兒老小。特別是我這樣的一個農民,像是一塊土疙瘩,在鄉下沒有多大用處,擦屁股太硬,打野狗沒力氣,但是一拉到城市裏,就能和成稀泥,抹牆了——抹廁所的牆也是光榮的。前妻對這種傳言是深信不疑的,最後她覺得離婚隻是我的一個騙局,原有的夫妻之情慢慢化成了一腔仇恨。正好我也姓陳,所以她就給我改了名字,叫我陳世美。這個千古負心漢的名字,不但她自己自言自語時叫,她還當著女兒叫。她常常對女兒說:“你是被陳世美拋棄的,你是棄兒你知道嗎?”
離婚之後,她不但不讓女兒見我,再後來,連我與女兒打個電話都不允許了,好像這孩子根本不是我們兩個人睡出來的,而是她看白雲時看出來的,與我八竿子打不著。以此來懲罰我,我其實是樂於接受的,雖然我們離婚不像她想象的“外邊有了”,但起碼是我背井離鄉造成的。在一個消除了距離感的世界,牛郎織女式的婚姻自然沒有存在的土壤。如果我不離開老家,不從長江頭跑到長江尾,追求自己所謂的遠方,就不會產生埋葬婚姻的陌生感。
她這樣的懲罰是非常有效的,女兒隻能偷偷打電話給我,而我想念女兒的時候卻永遠無法主動聯係到她。這種單方麵的聯係,像脫線的風箏,更像是生者與死者,死者可以看到生者,就在身邊摸著生者,但是生者呢?永遠也看不到死者。這是非常殘酷的,有時候折磨得你,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能夠感覺到,女兒今天這個電話,與大年夜裏不同。不僅僅離大年夜太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而且這一次說話的時候,女兒不再哭哭啼啼的了,而像一隻醒來的小麻雀,十分歡快。
她說:“爸爸,你真的不回家看我了?”
我說:“要上班嘛。”
女兒說:“那我來看你好嗎?”
女兒如今已經十三歲了,按說有一個在大上海工作的父親,早就應該帶她走出山村,到大都市轉一轉,看一看,上上東方明珠,逛逛外灘南京路,甚至去吃一頓傳說中的肯德基。讓她見見世麵,了解一下外麵的世界。更重要的,有一個在大城市裏工作的父親,意味著這個世上女兒就有一個遠方,就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大宮殿,她抬頭看望山頭的時候就有了不同的含義。小夥伴開始很羨慕女兒,羨慕到最後就變成嘲笑。有個了不起的父親有什麼用呢?人家已經拋棄你了,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